九星篇 第四十七章(1 / 3)

宋靜慈看著劉婕妤去關窗戶, 尹婕妤坐在她榻前, 神氣已經恢複了往昔。

她記得前些時日的馬球賽, 敵國一位將女還對尹婕妤出言不遜。見如今尹婕妤眉宇間釋然開闊了——也許有什麼心事, 塵埃落定了吧。

窗子在這時打開, 世外清新而來的風, 煥然了殿內的陳舊悶氣。

兩個婕妤姐姐站在窗邊, 含笑望著她,她們衣飾簡單,頭麵素淨, 目光柔軟。

晚霞這樣明豔,將垂暮盛放的餘暉鍍在她們身上,兩個將門出身的女子, 在這宮闈高牆內, 溫和晏晏地一起,等待她蘇醒。

宋靜慈想到入宮這兩年, 太後與韋無默對她不動聲色的關照, 幾位婕妤姐妹待她也還厚道。想到夢中見過的德妃, 看到眼前帶笑的婕妤, 她死水般的心情, 忽然隱隱有了漣漪, 最終逐漸沉澱,在一隅終歸寧靜。

夢裏德妃問了一個問題,等待她醒來去思考, 告知她們答案。

窗戶外, 明月初升,即將照亮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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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寂寂。

坤儀殿外,宮人垂首而立。傳膳宮人退出殿外時,瞄了眼玉盅,察覺到今日皇後用膳,胃口似是較平日好了點。

他們心中不免詫異,皇後今日被皇帝禁足,蕭懷瑾離開坤儀殿時,神色陰鷙如暴雨將臨,嚇得宮人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出。但皇後竟然不受什麼影響似的,反倒食欲還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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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所有的熏香都撤了,白天時,曹皇後命宮人仔細清理了每一個角落,如今她安坐在榻前,手輕輕放在小腹上。

要查出是否有孕,最快也要一個月後了。

“爭氣點吧。”她歎口氣,想到宮外的曹家人,她承載了多少人的期望和等待啊。

隻要有龍嗣,無論何貴妃還是謝德妃,統統都失了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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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下的另一端。

麗正殿內,謝令鳶醒來時,已經有些疲憊。

“不妨休息片刻。”酈清悟觀她神色,為她探脈,她連續入定出神識,已是極限。

謝令鳶趴在案上,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沒事,宋靜慈的識海耽誤了許久,其他人等不得。”

她轉頭望向窗外,不知道是對他還是喃喃自語:“且如今局勢詭譎,還不知宮裏會發生什麼。”

最後一抹霞光散盡,層積雲如火燒般,紅彤彤的隱入夜色中。

是下雨的前兆。

“暴雨要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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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紅線相結,經曆了美夢、噩夢、迷宮,這一次已是駕輕就熟,再一次走入了麗妃的識海。

一片識海的淺灘,暖風如女人溫柔的手,迎拂中帶著花香,逐漸清晰在眼前的,是萬千花團錦簇。

他們行走其中,如在花海徜徉。風吹起衣袂飄飄,還有隨風淩亂的發絲。

沒有噩夢,沒有迷宮。日光溫暖得有些和藹慈祥,恰到好處地照拂人間。時光仿佛靜止,這就是亙古歲月的盡頭。

繼續向前走,四周便響起了層層疊疊的聲音,都是竊竊私語,細如蚊蠅般地聚在一起,逐漸彙聚成洪流般的聲浪。

欲側耳傾聽,卻聽不到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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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海的前方,出現了一片又似宮殿、又似府邸的建築群落。跨入高高的牆闈,濃鬱的林蔭與屋宇相間。說似宮殿,是因美人萬千;說似府邸,是因進出無限。且還有個除了皇帝以外的男子。

他仿佛是十七八歲,介於青年與少年最驚豔最美好的時光,正站在馬背上舞劍。

《鎮西將軍舞》。

這是中原有名的劍器舞,乃本朝開國初,鎮西將軍邊關殺敵時所創,對武藝要求極高,也因而流傳不息。

陽光下他的身影快而淩厲,力與美相融,馬在院落中高亢奔跑,馬背劇烈顛簸著,他卻如履平地,時而躍起如登雲闕,時而劍光直入雲霄。

他薄削的唇是彎的,清淡的眉是飛的,眼底倒映著斑駁樹影繾綣的溫柔,還有少年人獨有的肆意囂張,馬背上一劍寒光。

——真是令人萬劫不複。

可卻仿佛與塵埃都隔絕了,這美好如同神化,與周遭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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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收回目光,腦海中縈繞著這人揮之不去的影子,再走了一段路,卻看到遠處日光下攢動的銀輝——

芸芸眾生中的古稀耄耋女人,鶴發雞皮。

好像周身都縈繞著垂暮之氣,謝令鳶終於明白了鄭妙妍識海,以及剛才見到的青年,是哪裏不對。這是一片永恒的黃昏,它太過寧靜,仿若夏日慵懶垂暮的午後,在昏昏中睡到了天地盡頭。

多可怕啊,歲月這樣悄無聲息帶走人的容顏,還有一切蓬勃的激情、勇氣、熱血。

而那些鶴發蒼老的女人,聽到了腳步聲,掀起眼皮,死氣沉沉地望過來。在看清來者後,眼中驀然爆發出尖銳的光——那是,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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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收到這有如實質的目光,謝令鳶忽然覺得全身乏力。

好像感官都有所退化,世界不再清晰且明豔,天際湧動的聲浪也在消退,鼻端那沁人心脾的花香漸趨於無……慢著,她覺得自己怎麼有點矮了呢?

她不確定地,下意識看了酈清悟一眼,卻發現果真視野變矮了——原本她個頭是在酈清悟的下巴處,如今居然矮到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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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也偏頭,目光落在她身上時,怔了片刻。

她漸察不對,說:“你別動。”

說完她湊近,拿著酈清悟的瞳仁當鏡子,他清淺的眼眸裏,倒映出她的模樣——

垂垂老矣。

尚能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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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這一眼受驚不小,頓覺自己眼前發黑——哦,三高、中風什麼的估計也紛至遝來了。她開始喘,腳下如踩了一片雲,酈清悟趕緊伸手扶住了她。

她站穩,心中泛起了驚天狂瀾——

“我怎麼……竟然變成了老太太!”

怎麼一夕之間就頭發花白,皮膚也如枯萎的花,失去了生機?

若說是因為闖入麗妃的識海,受到這裏的影響,也跟著老去了……那奇怪的是,為何酈清悟不見老?

凝靜不動的陽光下,謝令鳶看到一抹閃耀銀光——是她的頭發。

她捧著自己銀色的三千“青”絲,又低頭看了看身上的曙紅色袔子,以及在地上拉長的倩影。看來她即便老了,在老人中也算美人的。念及此,她捧住臉歎道:“啊,我老了依然介麼粗粗動人(這麼楚楚動人)……”

她牙掉了一半,嘴巴還在漏風。

酈清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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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遠處,那些銀發雞皮的老婆婆們,還在瞪視著闖入的二人。

“咳……就算是老了,也得,把麗灰……帶粗來才行……”謝令鳶說一句,喘三聲,繼續朝前走去。她走在酈清悟身邊,邁著蹣跚的腳步,背著手彎著腰,陽光投射下佝僂的影子。

一個清美男子身邊跟了個風韻猶存的老太婆,每走到一個地方,簡直如同新鮮人類進入了饑民集中地,所有老婆婆都齊齊轉頭,敵意地瞪著青春美貌的酈清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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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感覺到了一股濃烈尖銳的嫉妒,全是衝著她身邊不老的高冷美人去的。

同時的,穿著華麗宮裝的老婆婆們,向著酈清悟殺了過來!

在嫉妒的驅使下,老婆婆們老當益壯,身體倍兒棒,憤怒灼灼燃燒著他們,憑什麼他可以不老?!憑什麼!

來自所有容顏老去的美人的攻擊……

謝令鳶和酈清悟轉身就……跑!

識海不能隨便跑,這個謝令鳶已經吃過教訓了,然而身後追著一群顫巍巍的老太太,喊打喊殺的,實在是……不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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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還從來沒有感受過,被人攆得到處跑的經曆,這僅次於宋靜慈識海裏拱大白菜的大黑豬了。但更可怕的是——

她老了……

邁著兩條老寒腿兒……

跑了幾步就抽筋!!!

“噗通”一聲,謝令鳶摔倒在地。

一群老婆婆踩過她,追著酈清悟,絕塵而去。

唉,歲月不饒人啊。

謝令鳶抖著手、嘴巴漏著風:“酈、酈清湖……我跑不動惹……我腿抽筋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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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察覺到謝令鳶不在身邊,回首下望人寰處,謝令鳶正趴在地上,隔著塵埃向他伸手。於是酈清悟趕緊折回來救她。

一群老婆婆又追著他跑回來,踏起煙塵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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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將謝令鳶背在身上,老婆婆們手腳麻溜兒地追了上來,圍著他就要抓扯!

可他總不能還手,萬一麗妃隱在其中,不小心被他致死怎麼辦。好在他有應對識海攻擊的辦法,身上迅速泛了一層聖光,如蛋殼般護住了他。

但謝令鳶在他背上可沒這麼幸運了,於是酈清悟唯有把她舉高高,飛快離開這大規模的精神攻擊!

夕陽西下……

不可言說的身影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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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被嫉妒的攻擊攆著跑了一路,四周又波瀾詭譎地又顯出了那些聲音,層層疊疊,似是回聲,又似竊竊私語,如同母親在耳邊的呢喃,又如祭司在生命始末的詛咒。

“這世間至悲,莫過於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女為悅己者容……”

“倘若我老了,就靜悄悄地死去,不讓我愛的人看到。我要在他心中,留下最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