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星篇 第五十七章(1 / 3)

連環夢, 意指兩個人以上, 共同織就同一個夢境。

而這個夢境, 連接著幾個做夢主體的識海, 相當於中央區域。

倘若錢昭儀、何貴妃等人的夢境, 主體是她們自己;那麼在連環夢裏, 主體就是何太後、韋無默二人。哪怕其中一人停止做夢, 若另外一人的夢境還在延續,兩人都不會醒來。謝令鳶就等於是做了無用功。

酈清悟指出連環夢的複雜,氣氛一時凝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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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車上的木製護欄, 被呼嘯而來的箭打得震顫,那“砰砰”的悶聲,仿佛撼在心間。在箭雨中, 他們想到了唯一一種可能性——

若連環夢的關鍵是同時解開, 那二人必須分別進入兩個主體——何太後與韋無默的識海中。

雖然她們的識海,以“春明門攻城”的夢境相連, 但若離開“春明門攻城”這個中央區域, 謝令鳶和酈清悟再分別進入不同主體的識海, 也就等於是斷開了聯係。

在不同的識海裏, 他們既要各自獨當一麵, 又必須具備高度默契。

聽起來格外虛玄, 但唯有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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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臨車被巨弩射中,嗡嗡作響的時候,酈清悟也終於下了決定:“以四個時辰為界。”

接下來議定了計劃, 酈清悟對先帝朝許多事情, 都有所親曆,對何太後的回憶,可以不必詳看,節省時間。所以他去何太後識海。

謝令鳶則循著韋無默的方向而行,約定四個時辰後,二人在春明門下彙合,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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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戰場,硝煙彌漫。穿梭重疊隊列,逐漸人煙稀少,迷霧重重,走到了夢境的邊緣。

酈清悟在抱樸堂這些年,夢修總算是沒有辜負。他與謝令鳶走的是反方向,循著內心指引,他逐漸感受到了何太後的意識——

景祐九年、景祐十年……清晰了。

那些回憶畫麵,他匆匆一覽而過,從大皇子蕭懷瑜被毒死,到後宮查案。

他知道,下毒這樣縝密之事,非高位妃嬪不能為之。且大皇子死於孫淑妃的迎春宴,淑妃是首當其衝的嫌疑。

淑妃因此事受驚過度而滑胎。她這一胎,是散盡千金求了藥才懷上的,天天摸著肚子對他說話,知道孩子沒了後,她拍著門嚎啕大哭,那悲愴聲傳出殿外,令聞者落淚。

最後,酈清悟的目光駐留在一處畫麵上。

此時宮正司查實的線索,都指向了一人。

——酈貴妃。

他知道母妃不會做這件事,但她確實是畏罪自殺。現今回想起來,小時候迎春宴上,三位皇子的點心,全部驗出了見血封喉的劇毒。若不是他和蕭懷瑾中途離席,他們二人定也遭了毒手。

是他養的“雪睛”被恰巧放出來,才救了他二人。也是因此,母妃背負了難以洗脫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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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何家從邊關連上七封奏折,朝中紛紛要求處死妖妃酈氏。麵對著鐵證鑿鑿,父皇卻以沉默對抗。

他小時候,不能明白為什麼父皇與朝臣角力失敗,長大後卻懂了,是因時局太敏感。

那時“正月之禍”方出,因蘇廷楷的緣故,蘭溪派被打上了通敵叛國的罪名,正是焦頭爛額,麵對酈貴妃之事,他們甚至不能出聲相助,以免更被攻擊。

此時的朝堂,蕭道軒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以一人之力,對抗討伐。

此時的後宮,何容琛等不來他的交待,她無所顧忌,親自去仙居殿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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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看著何容琛往仙居殿衝去,她去仙居殿的時候,宮正司的人正押著宮女,與他母妃對質。宮正司沒有膽子叫母妃去審訊,哪怕她如今正嫌疑當頭,他們也依舊客氣著。

母妃正回答他們的問話,殿外就突兀闖入一個鬼氣森森的影子。

那影子形銷骨立,眼神中淬了毒,正殷殷地淌下來,像索命的骷髏一樣,撥開所有人,好似一眨眼就到了她麵前。

母妃起身,正欲開口解釋,何容琛挾著風的一巴掌,又快又狠地甩到她臉上,瞬間將她打得趔趄幾步,頭暈目眩。下一瞬,何容琛又抽出一旁內衛的佩刀,對著她捅去!

酈清悟下意識想去擋,即便他知道,這隻是何容琛的回憶,卻還是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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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勢破風而來,母妃的貼身宮女袁姑姑一驚,閃身擋在母妃身前。那一劍極快,倏地穿透了袁姑姑的胸膛,血順著劍尖滴滴答答彙聚成流。

何容琛的視線順著血跡上移,睇了她們一眼。

那一眼,實在很難形容。

下一刻,她已經利落地拔出劍,正欲再刺,內衛拚死攔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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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道軒聞訊趕來時,仙居殿已亂成一團。

德妃被內衛拖出門口,如同瘋子一般,正揮著劍亂砍,四周無人敢奪。

蕭道軒情急之下,一巴掌將何容琛打翻在地,奪了她手中的劍。地麵上滿是她打翻的殘瓷碎片,像開了一地凋零的敗花。

何容琛被打翻,她的臉貼在地麵上。酈清悟能感受到她失望及至絕望的心情。

地磚很涼,碎片很利,涼意刺骨,臉頰生疼,她卻不願起。因躺著好,像是死了一樣,睜眼便可以看到天空,那樣蔚藍且高曠。

——人死了真好啊,想要看天,也不必再抬頭。宇宙之大,時間之寂寞,都在黃土墳頭的注視中。而黃土墳頭亦在注視中漸漸平於人間。

她臉頰的血,殷紅刺目順著流到地上,也不擦。因未施粉黛,格外有種冶豔的蒼白。她數著形狀變幻的雲彩,聽得蕭道軒沉聲道:“酈貴妃嫌疑未明,你理智些。大皇子的死,朕定會給你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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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何容琛被皇帝送回了重華殿。

三月的仲春,她卻看上去冷極,叫宮裏生火。冷得受不了了,她就將宋逸修叫了過來。

這時節,宋逸修穿了件絞經羅的薄衫子,何容琛則裹著毛氅。重華殿中,二人對案而坐,像是隔著季節在對話。

“先生覺得,凶手是酈貴妃麼?”

宋逸修輕輕搖了搖頭。

他禦前侍奉多年,看人一向透徹。他憑直覺不是。

何容琛垂下眼簾,看來此事並未了結。繼而轉望向窗外,天青色的邊際,霧蒙蒙的翠色,寂靜若死地盛放。

何家在朝堂,向天子施壓,他們想逼死酈貴妃。但這話她最終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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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眼睜睜看著她的心逐漸走向炎涼。他不禁想,如果她說了,宋逸修會不會出於朝局平衡的考慮,從中勸她?

他長大後分析天下形勢,才明白,景祐初年,為了製衡韋氏,父皇也在扶持何家。是以,才有了何容琛封德妃、統六宮的榮耀。當然,父皇也在扶持酈、沈、陸、方等蘭溪派勢力,以及曹、孫等中間派。

所以後宮勢力複雜,朝廷事務更非一言蔽之。

譬如此刻,朝中以韋家為首的勳貴黨,希望將罪名就此安扣在他母妃頭上,趁勢瓦解蘭溪派勢力。放眼望去,此乃鬥倒酈貴妃與二皇子的絕好時機——“正月之禍”餘波未平,西涼、西魏等國趁勢攻入,眼下桂黨正前線重用,是以父皇也不得不對他們多幾分忍讓。

——大概德妃也是從這時,變得越來越涼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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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容琛看著天青色的天際,那片寂靜若死的綠意,似乎讓她內心攀爬起不顧一切的力量——找出真凶,血祭大皇子,而後也跟著離去,再也不看這品類之盛的人間。

忽然,臉頰上一點暖意,喚回了她那無窮渴盼的向往。

是宋逸修伸出手,碰到了她的傷口。傷口未愈,本該疼的,卻似乎眷戀著他的暖意,叫囂著麻癢。

他白皙的手指沾了點血,興許太刺目,放在嘴裏抿掉了,抬眼看她,雖無笑卻有暖意:“有傷,就要治。”

何容琛苦笑了下,這傷是誰給予的呢?

這一身看得見,看不見的,斑駁的,清晰的,深刻的,入骨的,無數傷口,誰給予的呢?

她無意識地將這話問出口,宋逸修怔然,隨之望了窗外許久,淡淡道:“宿命吧。”

天意麼?

何容琛想起許多年前秋日的午後,神龕前長跪不起的韋晴嵐,虔誠的背影,藏在望不到邊際的陰影裏。她垂下眼簾,自嘲道:“大抵是我年輕時不信神佛,遭了報應。”

在唇齒可品出的苦澀中,少女時自信洋溢的“我不信佛”,而今仿佛都有點甘甜。

“不會報應你的。”宋逸修溫溫地一笑,目光從她額上傷痕,到她臉頰新傷,一寸寸描摹著:“天地不仁,若要懲罰,就懲罰我。我來替你受罰……無論什麼痛苦,我來替你承受。”

何容琛也輕輕一笑。她半張俏麗的臉,從毛氅露出來,重華殿似乎不那麼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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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四月也寂寂地走過,當西魏大軍突破朔方城,直搗中原,逼近靈州的時候,酈貴妃服毒自盡了。

因出戰的將領,是彈劾蘭溪派的桂黨,臨戰於前,幾次推脫不出兵。

他們用著天下最恭虔文雅的措辭,行天下最強橫逼迫之事,逼一國天子殺妻棄子。

酈清悟記得母妃畏罪自殺的四月。即便過去十多年,他再回想,也覺刻骨之痛。

那天天是藍的,樹是綠的,花是紅的,明媚得令人窒息。

春風挾著桃花,飄飄悠悠,飛入窗戶的小案上,落在茶盞裏,蕩起一圈漣漪。

母妃把他叫到身邊,撫摸他的頭發,給他緊了緊衣領。

“春捂秋凍,還沒到入夏的時節,不要受了風寒。你十歲之前,不能病,不能災。”

她溫柔地笑笑,眼角有淺淺的細紋。

“日後若不在宮裏了,自己要會照顧自己,要愛自己。有能耐就四方走走,你父親總怕你憋出什麼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