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星篇 第八十章(1 / 3)

朝霞在雲間爛漫染紅, 皇宮裏, 初晨的鍾聲敲響, 紫宸殿大門卻緊閉。

殿內, 並未因天光而明亮, 內侍們屏息凝立。

蕭懷瑾徹夜未眠。他麵前的案上, 一片淩亂。

此刻他滿心茫然。

北方反了, 這是前幾日並州刺史八百裏加急傳來的消息。

平城謀反與陳留王關係密切,那位族叔難脫嫌疑,朝廷已是嘩然一片。

後宮中, 皇後難產,皇子被毒害。他滿心悲憤之際,又聽聞德妃在麗正殿殿內私藏兵器, 且牽連了皇後早產一案。

一夕之間, 老天似乎和他翻了臉。

聽說平城反叛,看到陳留王私營鹽鐵牽連謀反的罪證時, 他怒極拔劍。其後德妃私藏兵器一事傳來, 他以為這是天意弄人。

——然而, 這些憤怒、哀慟、茫然失措, 都比不得在這份密探名冊裏, 看到了白婉儀三個字。

他自然是不信的, 不願相信,不能相信。遂連夜派去了人,循著這份名冊, 詳實核查, 將所有人提去大理寺審問,除了白婉儀。

其後的數個時辰,他等著大理寺的審訊結果,仿佛回到了童年時,麵對父皇宣判的忐忑。比之還要忐忑,他甚至膽寒到發抖、打顫,那結果可以決定他的生死之誌。

他抗拒即將到來的結果,又迫不得已想知道。他想起前幾日,太後問訊德妃,她們對答皆被內侍記載在了起居注中。他曾拿來看過,德妃說,桃花口脂一事,是從白昭容口裏聽來的。

白昭容……

這一層陰雲罩上,更可怖了。

他起身在宮裏走了幾步,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置身何處。徹夜的茫然褪去後,他恢複了點神智:“去麗正殿。”

謝令鳶還在麗正殿禁足,待宮正司整理完證據後,就要提她去宮正司刑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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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帝王,權柄天下又如何?最信任的兩個女人,都背叛了他。

——蕭懷瑾渾渾噩噩走在去麗正殿的路上,如是想。

他推開麗正殿的門,恍然想起童年時的後宮,不禁自嘲——所以他有什麼好意外的呢?或許人總是存有僥幸心的,他總以為自己的後宮不會重蹈先人的覆轍……其實人生的悲劇不過是換了層外衣,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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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門緩緩打開,外麵的光爭先恐後湧入,他的目光在殿內巡梭,看到謝令鳶拿了支筆,在牆上畫畫。這畫醜陋得他實在看不懂,心裏卻不免腹誹——德妃出身豫章謝氏,怎的畫功如此淺薄,人物無神亦無形,無線條亦無留白,還不如他閉著眼睛隨便畫畫。

謝令鳶聽到了身後的聲音,不再畫她的絕筆遺書,轉過頭見是蕭懷瑾,登時,四行眼淚,不受控製地從臉頰滑過。以前演受了冤屈的妃子,導演給她講戲要講很久。此刻委屈,她都不知這是自己的精湛演技,還是真情實感了。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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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這委屈的眼淚,蕭懷瑾歎了口氣,心抽抽的疼。明知道德妃身負嫌疑,他也惱恨她,可是真見了麵,又恨不起來,五味雜陳說不出什麼滋味。

“坐吧,朕想問幾句話……”蕭懷瑾驚訝於自己居然還如此心平氣和,眼見著德妃跪坐在他麵前,他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了。

“你……為什麼,要對皇後做那些事?”

“書箱裏私藏兵器,不該是你所為。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他的尾音有些發顫,既像是問罪,又像是探問什麼。

謝令鳶不知他發現了什麼,隻以為他是憤慨。她的眼神精確地詮釋了不甘和悲傷:“臣妾實在是冤枉,臣妾概不知情!”

蕭懷瑾凝視著她,眼神複雜至極。那眼神堆積到了頂點,他猛然道:“你胡說!”

“那個書箱,隻在去歲八月時送出過宮外!”謝令鳶目無綱常王法地打斷了他,“是臣妾私下遣人出宮購書,重金買通了登造處的三個小黃門,名叫付間、易博、高河弓,趕著他們輪差的時辰出入宮,他們對購書一事放行,隻是檢查了書箱。是有人盯上了臣妾,借書箱運送兵器,後來才有了重陽宴行刺一事!”

謝令鳶壓著聲音,卻字字激憤:“倘若是臣妾與他們勾結,當日為何要為陛下擋駕呢?後來,臣妾向太後請命,徹查重陽宴刺殺一案,其罪在清商署!”

可她越申辯她的清白,蕭懷瑾越覺得害怕。

清商署。他心中又是一酸,那個承載著陳留王秘事的冊子,如一片遮蔽蒼穹的陰雲,在心頭盤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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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婉儀,原名白碗,五原郡人氏,祖輩世代行醫。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她出生時,父親打碎了一個碗。戰亂饑荒的百姓,總盼著能吃上飯就好,遂取名碗兒。

白碗幼時父亡,景祐四年隨兄長遷居朔方,兄長因同窗陷害而下獄。

那個陷害白家兄長之人,將白碗賣去了畫曲館,學習箜篌。景祐九年,正月之禍後,她遇上了韋不宣,韋不宣為她賜名白婉儀。

韋不宣死後,各地教坊司選召藝人,白碗應召前去,入選地方上教坊司。遇陳留王,其後被教坊司送入了京中總教坊——雲韶府。

清商署是教坊在宮內的機構,白婉儀如同平步青雲,入了宮。

後麵的事,蕭懷瑾都知道。白婉儀當年入宮十五歲,翌年,巧逢蘇祈恩引薦,去為太後彈箜篌,得了太後歡心。

他就是在那時見到她,落花時節,三千世界,翩然浮現。

她溫柔的容顏讓他想到了故去的母妃,少年的情思便在那時破土,在春意中灼灼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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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見他神色飄忽,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麼,隻當他是聽進去了。她抓住這個申辯的機會:“桃花口脂一事,臣妾確實有失察之過。臣妾當初聽白婉儀之言,想做點口脂同姊妹們分享……”

“別說了……”蕭懷瑾顫抖著。

謝令鳶的嘴堵也堵不住:“白婉儀對臣妾說不患寡而患不均,臣妾一想是這個道理,便將口脂分給了後宮上下,但皇後胎中帶毒,實非臣妾所為!”

“別說了!朕命令你!”蕭懷瑾猛地站起來,急促打斷道。

謝令鳶啞然抬頭,驚見蕭懷瑾麵如金紙,唇色也蒼白,雙目渙散,胸口一起一伏。她嚇得趕緊閉嘴——倘若蕭懷瑾在她宮裏有個什麼萬一,這可真是跳進特朗普的遊泳池都洗不清了!

蕭懷瑾的耳邊嗡嗡的,滿心盤旋著“其罪在清商署”“臣妾聽白婉儀之言”“白婉儀對臣妾說”……他的內心已如河海呼嘯,山巒崩塌,混沌中找不到一絲光亮指引。

良久,等他恢複了意識的時候,已經走出了麗正殿,或許可以說是落荒而逃。分明是夏日,為什麼覺得臉上涼涼的?他抬手摸了一把,竟然是濕漉漉的。

——曾經依靠並信賴的溫暖,就這樣被瓦解了,露出其下森森的冰寒。

他茫然地走了幾個時辰,才回到了紫宸殿。那裏正等著他最不想見到的人——派去大理寺提審刑訊的官員回來了,同時帶回來了厚厚的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