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貴妃的話在寂冷的夜裏回蕩, 令人有些意外。地窖裏的火光微弱, 投射下幾個朦朧倒影, 謝令鳶回頭看她, 卻看不清她隱藏在暗中的神情。
謝令鳶扔下手中摻了泥沙的陳糧, 心想看不清也好, 省了對著貴妃尷尬。互市之事在意料之外, 卻將她們牽扯到這樁七八年前的陰謀裏,何家在其中扮演了主謀的角色,也不知何貴妃會怎麼感想, 如何作為。
倒是楊犒聽見“陛下”二字,不免有點瑟縮。他對這幾人的身份其實有半信半疑,雖然來抓他的人有監察衛腰牌, 但促使他交待出罪行的原因, 除了怕死,還有因為他不想再隱瞞了。
苟且偷生、膽戰心驚、負罪自責……種種心情折磨了他這些年, 縱使朝中故舊保他富貴, 他的心卻日漸憔悴。
謝令鳶起身退了幾步, 回頭向幾個監察衛道:“那這人先勞煩你們拘著了, 地窖裏的東西也設法運回長安。”
這事情既然被她知道了, 就非使它大白於天下不可。
因為她猶然記得在何太後的識海裏, 延祚四年那場飄搖簌簌的落雪,那高高的城牆下孤絕的背影,以及那永遠陰霾無盡的天空。
如果告訴太後那年的變故是陰謀, 會不會有一片天空可以變得晴朗, 有一隅角落可以不那麼壓抑。
監察衛聽了她命令,看向主人。酈清悟雖不明她意,但沒理由在別人麵前拆她的台,就點點頭。
心下卻覺得,帶回長安問罪也沒什麼用,於這混亂世道而言,處置幾個這樣小人物,揭開幾個過去很多年的真相,根本動搖不了什麼,更改變不了這腐朽現狀。
一個羅睺上前翻揀糧袋,謝令鳶退回酈清悟身邊,低聲道:“我想,至少……太後會開心。其實說出真相,這就夠了。”
她會開心。就隻為此。
因為這是公道,因為真相終不會被泯滅,構陷此事的人終究要為他們的冷血自私付出代價。
無論是活著背負的人,還是泉下故去的人,都終於得到了他們的公正。
她笑了笑,酈清悟沒有漏過朦朧火光下那一閃而逝的期切與憤慨。
就這樣就夠了。還何太後和宋逸修一個公道,就是這麼簡單麼?
他看著羅睺收起糧袋,楊犒低著頭默然,何貴妃怔怔出神,周遭都仿佛失卻了聲音,唯心底的萬緒放大,此起彼伏的聲音在腦海中交織,有個念頭如振聾發聵,不斷回蕩——
你怎麼就忘了,每下愈況?
莊子說越往下走越能明白道理,其實這世上那麼多事,也如謝令鳶說的那樣,本來就是這麼簡單。
從小出宮跟著高人修行,《知北遊》也沒少看,先聖千年前講過道理,每下愈況,這道理多麼淺顯,可自己怎麼就忘了,居然如今是因謝令鳶一語驚醒?
改變天道也好,維係國運也好,他從前認為那是無形的大道,要鏟除的是無形的痼疾,所以從未想過為景祐九年的事複仇,因為在大道麵前,仿佛私人恩怨也微不足道了。
卻不曾想過,改變這樣混亂的世道興許也很簡單,就如謝令鳶眼下做的,讓每一個人得到應有的公正,洗刷英雄的冤屈汙名,給憂國之人應有的敬仰,揭發世家的罪行,那渾濁終將沉澱,於是也就複有了清明。
那一瞬想通了困擾他長久的事,他看謝令鳶的目光,忍不住有了一點點……敬仰……
真正的高人是什麼?真正的高人就是隨便說句話,都能讓人領悟到無窮的奧義……
酈清悟,很欣慰。
不愧是九星之首,保護著這樣的女子,為其披荊斬棘、開拓道路,他的人生才仿佛晨星冉冉升起,充滿了黎明的希望啊。
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忠心。
於是他在謝令鳶的命令後補了一句:“再去找找朔方郡前些年修的地方誌,《貨殖誌》裏都會附錄榷場交割的賬目。”
因長期扔在地窖中,沒有風吹雨淋,袋子上印的用於榷場交割的編號,依然清晰可見。再與當年的《貨殖誌》賬目上交割入庫的存檔對應,證據確鑿,就足以為當年事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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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察衛照著吩咐收拾完,楊犒被他們帶走,眾人也爬出地窖。已是後半夜了,謝令鳶跪在地窖外,伸手抓住何貴妃,將她拉了上來,道:“若順利的話,我們這兩日便可以找到陛下了。”
何貴妃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容色還是平靜的,滴水不漏地回道:“那速回客棧吧,以免誤了行程。”
謝令鳶揣摩不出她的態度,直接問她也有故意之嫌,便不再提起。
三人騎馬一道往回走。何貴妃稍稍落在後麵,看著楊犒等人消失在視線,天地間一片寂靜的白。
何家用過很多手段,她都是懂的,也並不覺得有什麼。
爺爺常說,政治上的事,沒有正確與錯誤之分,隻有成功與失敗的高下。政治隻論成敗。
她也是這麼認為的,興廢危亡的大事,怎麼能分辨什麼是錯?又什麼是對?世上本就沒有恒定不變的道理,唯有勝者為上。眼光看得長遠一些,無論當下褒貶,待千百年後,誰還記得史書邊角上的這些恩恩怨怨?縱使記得又怎樣?家族曆經千百年巋然不倒,存在著,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