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懷瑾一臉惆悵, 四周的亂聲仿佛都消退了, 唯有眼前幾位妃嬪無比真實。
所謂人與人的誤會, 就是這樣誕生的。
看在謝令鳶眼裏, 她們千裏遠至, 被部曲攔路、遭土匪搶劫、與北燕開展了不屈不撓的反侵略鬥爭……這一路何其艱辛?然而皇帝對她們的到來卻不以為喜, 反以為悲, 這真是太讓人心寒了。
會說人話嗎?懂得禮貌做人、五好四美嗎?
屠眉摩拳擦掌道:“簡單,我們打你一頓,你就知道我們是不是死人咯!”
眾人聽了誰也沒攔著, 因為這是共同的心聲。太……特麼欠揍了。
陸岩擋在了皇帝麵前,蹙眉喝道:“放肆!哪裏來的狂徒!”
“嗬,他在肅武的時候被老子追著打, 你問他, 我是哪裏來的?!”
“……”蕭懷瑾張的血盆大口半天合不攏,這才確定了, 這土匪頭子當初沒死在自己手裏。
不僅如此, 大概其他人也都活著, 所以是他方才誤會了……
但這就更不可思議, 且不說貴妃與德妃等妃嬪們, 如何一路來到這邊關;也不說她們是怎麼和土匪頭子混在一起;那這個氣質容貌頗似二皇兄的人, 以及活著的白婉儀,還有英姿颯爽好不造作的武修儀,又是鬧了什麼鬼?!
一時他心裏泛起了不知如何形容的複雜滋味, 又是親切, 又是喜悅,又是傷感,又是驚奇,想問的太多,難以置信的事太多,反而又怔在了原地,像個無法呼吸的死麵疙瘩。
看他在亂矢如雨中呆滯的模樣,謝令鳶知道他死機了,數據冗餘過多窗口彈不過來,可憐見的。
她正要喚回他,忽然一陣銳利風聲,她和貴妃兀地被武明貞按住腦袋趴在馬上:“躲開!”
呼嘯的風聲擦過臉頰,對麵,流矢擦過蕭懷瑾的肩膀,他閃得快,流矢隻劃破了他的衣衫,釘在地上,顫了幾顫。
遠處的喊殺聲這時仿佛才回來,複又如潮水從四麵八方湧上,隻聽有人大喊:“甕城不行了!守不住了,裏麵的設法頂住!”
那聲音衝破了一切嘈雜,四周的亂聲似乎都小了下去,唯有那一遍又一遍淒厲的喊聲無比清晰:“裏麵想辦法!不能讓他們進……”
聲音戛然而止。
登時,蕭懷瑾再顧不得她們,他回馬轉身,朝著城門飛奔而去!
他身後,陸岩一夾馬腹,迅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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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裏望過去,城門已經手忙腳亂。敵軍攻勢太猛烈,甕城的守軍始終未能攔住,戰地才轉移到了內城與甕城之間的地方。
趁著方才騷亂,幾十個西魏騎兵搶進了內城,多虧安定伯在內城裏加重了布防,如今無數士兵們湧上前,用身軀做肉盾,被西魏的騎兵衝開,被馬蹄踐踏,鮮血四溢,卻終於攔住了城門外的騎兵,沒讓更多敵人擠進來。
剩下的士兵們將內城門緊緊合攏,沾著血的手抱起一旁的泥沙袋子、巨石、圓木來抵住城門。
外麵還有西魏騎兵不斷撞擊內門,厚重的大門發出沉悶的聲響,巨大的衝力使得碎屑磚石掉落一地,堵門的泥沙袋都被撞得移了位。
而已經衝進內門的騎兵見被漢人包了餃子,便拚著殺出一條血路。
無論漢胡,搶城的士兵往往都是死士,何況西魏人骨子裏悍勇鬥狠,一時間這群不怕死的騎兵竟無人能擋,眼看著內城門也岌岌可危。
蕭懷瑾和陸岩的身影沒入了那片亂戰中,武明貞和屠眉見西魏人撒野,也顧不得把皇帝拖出戰場,當下上前幫忙截殺西魏騎兵。老邱雙目通紅,暴喝一聲迎上去殺敵。
這些年來,朔方和黨郡幾個城池,騷亂已如家常便飯。可這樣堂而皇之殺進來,將晉人尊嚴踐踏於馬蹄下,讓他又想到了那年互市,他的小兒子慘死在亂刀之中。
那是何等傷痛。那也並不是他一家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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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坐在何貴妃的馬上,遠處的奪門之戰激烈又血腥,她卻無法轉開視線,也許並不僅僅是因為擔心武明貞和皇帝,更是因為撼動。
從來沒有一刻,她覺得這樣無力。
身為高門貴女,國之四妃,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國門被破,百姓喪命於亂刀之下,成百上千的士兵拿著性命去填,才勉強擋住敵人的侵入。
也從來沒有一刻,她感到“弱”是這樣苦澀的滋味,她生在和平年代時不在意戰爭,是因為無知,她不知道戰爭是這樣子的衝擊和創傷,哪怕她隻是在遠處觀戰,哪怕麵前還有酈清悟在擋著,她依然覺得心跳、懼怕、惶恐,看到鮮血噴濺屍首異處會惡心,卻又無法避而不見——
那些在刀劍下受傷、流血乃至死亡的人,麵對砍來的刀鋒,尚且沒有因恐懼而躲避,她憑什麼呢?
也許何韻致也是這樣想的。所以盡管反胃,她二人卻硬生生逼迫著自己,將眼前的修羅場全部納入眼底。
忽然何韻致又想到了爺爺在書房裏,和大伯輕描淡寫談起的謀略。
幾萬人在他們眼裏不過是數字,幾座城池在他們談笑間也隻是棋子。
她從前也不覺得什麼,那些鮮血和渴望、呐喊和悲慟,她高高在上無法感同身受。
可眼下她看著,有的士兵躺在地上,腸子內髒流了一地,呼喊著娘,仿佛瀕死的時候,天地間隻剩下了這一絲本能;看著有人攥著染血的遺物,最終沒有人可以遞得出去。
看著他們麵目全非倒在地上,屍體和內髒被過往的馬蹄來回踐踏,沾滿泥濘,連死去的尊嚴都沒有。
她忽然又想起那些春光暖日下,書房裏的談笑風生,賓客幕僚們的淡然風雅。
現實與回憶仿佛天淵之別地交錯,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也許這輩子她也不會體嚐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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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守城隻有小半個時辰。對何韻致和謝令鳶來說,人生卻仿佛倏然被拉長,過往那些不曾在意、不曾思量的世間形相,畢現無疑,且幾乎是難以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