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陛——”安定伯激動得憋不出話來。
蕭懷瑾上前一步, 對醫官道:“伯爺讓你們避開。”
“陛——陛——陛——”
“……看, 那你們先避開吧。”
醫官為難地看了看周蠻, 周蠻對他點點頭, 二人出了屋子, 一同守在門口。
屋子裏片刻安靜了下來。
“臣……臣……”安定伯的眼睛滿含淚水:“臣大概快要死了……”
“生死大事, 豈能戲言, ”想到安定伯戎馬一生,蕭懷瑾心下惻隱,安慰他:“醫官說了, 好好休息些時日,無妨。”
“不,”安定伯悲傷地搖了搖頭:“我, 我回光返照了……”
傳說人在臨死之前, 會看到想見的故人。
不然,怎麼解釋他躺在遙遠的朔方城, 忽然看到皇帝出現在床邊?
他, 還未來得及複命, 王師還未能北定;他, 一定是心中執念, 才會在臨終前看到陛下!
蕭懷瑾:“…………”
想到今日初見愛妃們時的驚嚇, 他竟然無語凝噎。
他安慰安定伯:“這不是回光返照。朕就在你麵前。這是真的,這不是夢。”
安定伯睜大眼睛看著他。
“朕先前化名柳不辭,離開長安, 微服出巡。有賴伯爺招安, 才編入朔方左軍。如今西魏兵臨城下,愛卿又負重傷,朕不能再坐視。”他慷慨義憤道。
他說他化名柳不辭。
安定伯記得此人,甕城門九壯士,前些日子西魏假借攻城來掩護偷襲高闕塞一役,是他們抵死守住了城門。
……這一下安定伯又要厥過去了。天辣!他竟然讓皇帝去守城門?!啃著炊餅、喝著燒酒、穿著破棉襖、吹著西北風,守城門?
安定伯兩眼一翻,兩腿一蹬,撒手人寰。
……不行,天子陛下還在麵前坐著,他怎麼能先走一步呢?得活過來!
安定伯兩眼一睜,渾身一緊,神魂附體。
……不行,他讓天子守國門,天子差點因此重傷身亡,他怎能不暴斃呢!
安定伯兩眼一翻,兩腿一蹬,又撒手人寰。
……不行,朔方城正被西魏人圍困,他怎麼能甩手走人呢?得活過來!
安定伯悲愴地躺在床上,眼睛睜睜閉閉,經曆了一番死去活來……
“臣有罪,不知陛下微服在此……”安定伯老淚縱橫。
蕭懷瑾打斷了他:“是朕想要見識邊關兵戎之事,伯爺何罪之有。所幸出宮時為防情況生變,朕帶了誥書,陸岩,安定伯起身不便,你念給他。”
安定伯謝過天子體恤,躺著聽陸岩讀誥令。陸岩讀畢,又給安定伯過目了一遍,複又收起來。安定伯將誥令在心中回味過,歎道:“陛下心係社稷,不惜親曆邊關,臣深感敬佩。臣以刺史之職,統領並州軍府共五萬大軍,現將虎符恭呈陛下。”
其實他心裏不免忐忑,畢竟這是皇帝的想法,他沒聽到太後那邊有什麼動靜。太後垂簾了多年,不少大臣都形成了慣性,沒有聽到太後的表態,心中難免不安穩。他生怕這是天子一時的心血來潮,一旦城破,天子落入西魏人手裏,這可就是漢人的百年國恥了。
倘若他沒有重傷,他定會勸諫阻止皇帝;然今他躺在床上死去活來,蕭懷瑾要拿出聖旨來,他也沒什麼辦法了。不禁感慨著,這大概就是晉國的時運吧,天不假運,惶憂也是多餘。
他將周蠻叫進了屋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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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伯是高爵低配,從川蜀邊境調任北地後,便受封護烏丸中郎將,加並州刺史,可調動並州軍的五萬兵力,是晉國規模最大、兵力最盛的軍府。
而今他們移交到了皇帝的手裏,雖然蕭懷瑾盼望了很多年,這一刻卻前所未有地感到責任深重。他從周蠻手中接過漆黑的木匣,內裏裝著事關五萬兵員的虎符,隻覺沉甸。
安定伯沒有將皇帝的身份告訴周蠻,隻囑咐他道:“柳大將軍是陛下親封,他但若有吩咐,你務必服從,不可有異議。”
安定伯從未對周蠻下過如此嚴肅的命令,結合周蠻方才在門口隱約聽到的一些聖旨,他揣測大概柳不辭是長安來的高官,且在此地設了中央行台,代表著朝廷行事。於是也不敢怠慢,諾諾應下。
退出安定伯修養的屋子,周蠻就殷勤地問柳不辭有何吩咐。蕭懷瑾不假思索道:“召集朔方左軍都尉等人,去軍衙府,商議城防事。”
周蠻領命火速去請人,蕭懷瑾則上馬,往軍衙府的方向行去,心中思忖著一會兒將貴妃、德妃她們接去軍衙府,那裏就作為行尚書台辦公地。之前他養傷落腳的屋子,還是有點委屈她們了……
驀地,一副幾乎是刻意低調的麵容,瞬間又清晰浮現於眼前。
他猛然勒住馬,神色在晚風中悵然若失。
白天城破在即,也顧不得那些久別重逢的悲喜,如今四下無人,夜色重歸寂寥,隻聽得見馬蹄踏在積雪中的薄響,和風中夾帶的惆悵,他忽然覺得內心酸澀苦辣百般滋味,整個世界仿佛在他麵前扭曲成了光怪陸離的倒影。
他那遲鈍的弦,終於被撥動了,在夜裏嗡鳴起來。
當初白婉儀在他眼前咽氣,卻奇跡般活在他麵前;那他可不可以抱有期待,可不可以……也許,蕭懷琸當年並沒有被燒死,隻不過是這些年杳無音信?
可一旦這樣想,便覺得夜裏風雪撲麵,又冷又寂,黑暗的世界裏隻剩了他自己——而他們都早已棄他而去,天涯兩隔,明知道他思念,卻故作不見。
可無論怎樣想,比起死去,他依然更寧願他們是活著,寧願他是被拋棄。這樣,他牽掛的人就還活在世上,他還不算徹底失去他們。
“大人,前麵已經到軍衙府了。”陸岩忽然出聲提醒。
蕭懷瑾回到了清醒的現實中,心情又收了回來,變得冷靜。
夜裏的軍衙府比白日還要沉肅,府院外重兵把守,因白日剛經曆過城門戰,安定伯又重傷,此刻空中格外彌漫著緊張氣氛。
“止步!”門口值守的官兵屬於並州軍衙禁衛,高級軍製,認不得流民帥出身的柳不辭,喝止道:“軍府重地,若無差令在身,不得入內!”
對著士兵不能拿誥令和虎符,陸岩便掏出了黃鉞,肅然道:“長安有旨,以柳不辭進位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現有黃鉞在此,不得阻礙。”
“……”良久的寂靜之後。
“噗……”不知是誰偷笑出聲來。這笑聲如同打開了門,其他人的笑聲再也關不住了。
且不說這樣大的官銜,平時你基本是見不到的,尤其在邊關,隻有不懂形勢的人,才會給自己封個頂天的官銜跑去招搖撞騙;就說這把刻著笑臉的袖珍斧頭吧,他們雖然沒見過黃鉞,但知道黃鉞很大很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