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懷瑾感到脊背一陣發涼, 依照貴妃所言, 蘇廷楷有兩個兒子, 大一點的逃了, 小一點的被西魏人抓走做了奴隸。這是那天晚上楊犒交待的。
他不由前傾身子, 急切問道:“你說的就是他嗎?他是哪一個?是大的還是小的?另外一個孩子呢?”
“他是大的。”何貴妃輕輕閉了閉眼, 再睜眼時眺向遠處:“至於小的, 臣妾猜……是要回宮去問問了。”
這話裏的意味已經很明白,宮裏有個相貌與那傻子相似的太監。。
大行台若動用刺史衙門去查一個人,祖宗十八代都能翻出來。景祐九年爆發兵亂時, 將軍府遣散出逃了不少下人,也才過去十來年,依舊有故人住在朔方附近的縣鎮上謀生。
出事時蘇宏識才七歲, 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從高高在上到跌落凡塵。卻親眼看著救他的老仆被西魏人打開頭顱,用腦油來點天燈;又看到父母的頭顱被敵人砍下來, 挑在竹竿上遊街。
即便是成人都無法承受的創痛, 一個七歲的孩子, 那時候該是怎樣天崩地裂的心情?
因受到的刺激太過強烈而瘋掉, 也不稀奇。
多虧是將軍府昔日的西席, 年逾古稀的季老先生, 冒著危險,將他偷偷藏在了自己院子的地窖裏,直到過了兵亂那一陣子, 西魏人被韋不宣趕走後, 才敢將人放出來。
對外就說是自己兄弟的孫兒,全家死絕了來投奔自己。反正兵亂過後滅門絕戶的事不少見,反正蘇宏識常年呆在將軍府,朔方城見過他的人不多,幾乎都是些身居武職的人,如今也都死得七七八八了。
那時已經是幾個月之後,朝廷對蘇廷楷的功過蓋棺定論——通敵叛國。蘇家同武家一樣,前朝時曾為蕭家家臣。本該滿門忠義,卻出了叛國之人,蘇氏被奪爵,老當家的被氣死,是蘇廷楷的大哥蘇廷棟撐起了幾乎垮掉的蘇家,放言將蘇廷楷一家逐出族譜,蘇家列祖列宗永不認這不肖子孫。
不這樣撇清關係,他們也很難活下去,季老先生明白且體諒。
他對京中政治動亂不清楚,但一生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聽到京中的蛛絲馬跡,又焉能猜不出朝廷的動向。
陳訴冤情已經無望,老頭兒愁思再三,沒有將蘇宏識送回蘇家。他收養了已經瘋了的蘇宏識,替恩人將孩子養大。
此事知情人寥寥,有一兩個從前是將軍府的老人。他們也不解,蘇家已滿門獲罪,蘇廷楷也已死,季老頭兒何苦要在晚年辛辛苦苦拉扯個傻子?
季老先生倒是豁然笑笑:“就當我是報知遇之恩吧。”
他是家中庶子,早年拜入墨家門下,一生抱負難平。多虧了蘇將軍慧眼相識,請他來將軍府教導兩個兒子,以及朋友家的女兒宋靜慈。
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被人賞識、被人尊重,更令人感激了。以義相待,自當以義報之。
他神情平靜地說著話,擰幹淨帕子為蘇宏識擦頭臉:“豫讓為報知遇之恩寧願舍棄性命不顧,我這樣老了,再辛苦些年,替恩人留點血脈,這算得了什麼呢。”
季老先生收養了一個半大孩子,又是個瘋傻的,且沒了將軍府的差事,日子也比以前艱難些。他於是又出去教人識字,賺一點束脩來養家。
好在蘇宏識雖然受刺激瘋掉,但傻子也有心竅,也知道季老先生對他好,知道他們不容易,逐漸懂了幫季老先生做活,挑水,劈柴,翻揀院子裏種的那點菜。他天生力氣大,從小跟著父親習武,做這些活計很輕巧。季老先生便要他去幫鄰居做事,鄰居都誇他能幹,他得了這誇獎挺高興,做事更有勁頭,那些街坊鄰裏可憐他,也常常留飯給他。
二人隱居在城郭,那是一處很小的院子,季老先生辟了個不大的地方,種了點甘瓜和菜。他那時候身體逐漸不行了,夏日的夜裏在瓜藤下乘涼時,不厭其煩拉著蘇宏識,一遍遍囑咐道:“等我走了以後,你千萬不要亂去別的地方,就在這裏住著,等你弟弟回來,好不好?”
蘇宏識畏縮地想要收回手:“你要去哪裏?不要我了嗎?”
季老先生就不說話了,隻是不住地歎息。
小傻子背過身去,半晌嘴撅得老高:“那弟弟什麼時候回來?他回來了你會回來嗎?”
季老先生愁得不行。
景祐九年的事,對季老先生也是很重的打擊,他擔心隨時撒手人寰,就拚命攢了些錢,托付給了街坊四鄰,求他們代為照顧這個孫子:“可以給你們幹點活,隻要別餓著他,要是病了給他抓個藥吃。”
延祚六年時季老先生去世了。走的時候是個夏日,蘇宏識似乎恢複了一點神智,季老先生坐在院子裏,打著扇子,很平靜地如往常般囑咐他,院子裏種的甘瓜和菜,熟了記得去摘,平時多給鄰裏幹點活,讓他們多加照拂。
蘇宏識難得很乖地點頭:“我聽話,不亂走,等你們回來。”
得到他的保證後,季老先生又把他看了一會兒,才放心地闔上眼,再看不見這渾噩的世間。
據季老先生那條街的鄰居說,小傻子挺聽話,好幾年了,都不肯走出那條街。後來會讓陸岩撞上,也是巧合,那時候西魏人來搶城,鄰居們紛紛躲去地窖裏避亂去了,他受了刺激,又餓了幾天,才往街外走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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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垂著頭,以手扶著眉心,看不見神色。
謝令鳶安靜聽著,想起了她在宋靜慈夢境裏看到的那個嬌慣傲氣的男孩,嚷著“我爹是將軍,我就是小將軍”,何等優渥,在宋靜慈跟著家人被流放的清苦日子裏,他和他的弟弟,帶給了她人生中最初的明媚和溫暖。
所以當宋靜慈以為他們倆早就在正月之禍中死了,她這些年都抱憾,留著那塊童年的佩玉,甚至在午夜夢回之際,在自己識海裏化身為季老先生,希冀看他們好好長大成人。
已經是黃昏,何貴妃講完大公子的經曆,有些唏噓:“至於他的弟弟,是被西魏人擄去軍中為奴。蘇祈恩跟他長得這樣相像,我猜□□不離十了,但此事不宜經人報信給宮裏,以免消息外泄,打草驚蛇。”
白婉儀曾說蘇祈恩講話有口音,也曾在朔方待過兩年,天底下哪有這樣巧合之事。至於蘇公公侍奉的究竟是哪位主——反正肯定不是紫宸殿的皇帝了。
蕭懷瑾抬起頭,眼睛裏藏著黑沉沉的情緒,神色凝重。何貴妃觀察他神色,有些遲疑:“……眼下安定伯養傷,等陛下回長安後,這裏的軍防,以及同拓跋烏的和談,要如何安置?”
西魏不是求和議和,而是暫時停兵,伺機而動。晉國北地的大患,並沒有消除。安定伯的重傷雖已經養好了三四成,但他年紀大了,受此重創,鬼門關前走一道,再怎樣將養也回不到從前,隻能每日清醒著處理一些軍務,無法再統管這麼大的攤子。
蕭懷瑾道:“朕考慮過,由貴妃你和安定伯來推舉,就地提拔幾人,之後朝廷策議後,另派人來。”
何貴妃目光有一瞬的遊移,落在蕭懷瑾身上,忽然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如此都非萬全之策,那臣妾願自請暫留於此。”
“……什麼?”謝令鳶和蕭懷瑾不約而同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