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的官道上, 數十匹馬絕塵而過, 驚起了樹叢棲鳥, 鴉啼陣陣, 馬蹄踏起的塵埃遮蔽了明月。道旁參差的樹木逐漸稀疏, 前方有了零星幾戶農家, 在月色下靜立, 這群人逐漸放慢了馬速。
摘下蒙麵的口巾,謝令鳶仰頭看天色。她這兩日總有隱約的不安,所以一直催促蕭懷瑾趕路, 每日新換一匹快馬;及至今夜,這不安仍未褪去。
時辰已經過了戌時,天全然黑下來了。陸岩在她身後道:“已經是到京郊了, 再走一個時辰, 就能到城外的驛站。”他們過了洮河後進入中原腹地,不用再防備北燕或陳留王手下的刺客, 就換行了陸路。
蕭懷瑾點頭, 看了眼德妃和林昭媛, 眼神詢問她們是否還撐得住。回程時人少, 不像帶流民軍或攜帶糧草時需要放緩腳程, 於是走得快。隻不過顛沛了些, 蕭懷瑾和陸岩等習武之人尚能受得住,沒有武藝傍身的女子可就難熬了。所以他幾次三番好意提道:“你們誰若累了,可以來朕馬上, 同乘一騎。”
德妃和林昭媛同時擺手, 如臨大敵地表示不約,我們不約。為了不和皇帝同乘一騎,她們一路都表現得十分堅強,明明兩腿抽筋還要咬牙歡笑,一臉揮灑自如的模樣,蕭懷瑾信了,以為她們不累,心中經常感歎,這廣袤天下,女子和男子共擔之,德妃果然誠不我欺!
此刻陸岩等候他的吩咐,蕭懷瑾觀察天色,道:“倘若還能支撐,就再走一個時辰,在城外驛站歇腳。明日開城門時進城。”
聽到還要趕路,林寶諾忍不住慘叫出了聲,趕緊捂住嘴。然而禍已釀出,蕭懷瑾拍了拍自己的馬鞍:“昭媛若受不住了,就上來。”
“不用!”林昭媛趕緊把頭搖得鏗鏘,麵色堅定,握拳道:“我很好。我方才出聲是因為……回家的濃濃的喜悅油然而生。”
蕭懷瑾又轉向謝令鳶:“德妃呢,你可好?”
“……”謝令鳶衝他堅強地微笑。
長安城是過戌時而不入,清晨卯時開門。算著時間,他們趕到城外客棧也亥時了,於是深夜裏,眾人風塵仆仆,下榻在城外的官驛。
這一夜,長安城內,經曆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傍晚宮城落鎖後,緊接著皇城被封鎖,嚴禁出入。京師戍衛急調入京,泰寧長公主駙馬陸岱去連夜找到申國公羅府,商議著封鎖內城門。申國公和宣寧侯以及懷慶侯三家是多年世交,都明白這種事站錯了隊是會帶來滅族之災的,步步膽戰心驚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錯。
逼迫太後交出皇帝,這場輿論好似背後有毒蛇埋伏日久,伺機猛攻。若是天子未能現身,誅殺太後與何家倒是泄了憤,但重創的還是國基。待那時,即便天子還活著,被這麼一鬧,身份也無法被認可,陳留王大可取而代之,登基為帝。
何太後深諳這個道理。可義憤之下的許多官員,他們沒想到;或者說想到了,經過權衡後,還是選擇撕開真相。
——哪怕陳留王取而代之,陳留王好歹姓蕭。朝廷再怎樣出事,總好過被一個女人和她身後的外戚何氏竊國來得好。一個女人憑什麼淩駕於社稷之上,奪走皇權?
時辰在一點一滴地流失,逐漸到了後半夜醜時,氣溫驟冷,地上凝結出水霧。
太後傳令下去,沈賢妃、鄭麗妃和錢昭儀都不必來侍疾了——雖然原本也沒什麼“皇帝”給她們侍。何容琛怕事態不受控製,鬧將起來波及到她們。
然而後宮也並不平靜,各宮宮門上都落了鎖,並有大批內衛把守,避免萬一宮變,妃嬪們遭殃。
此刻,各殿燈火通明,眾宮主位與其他妃嬪無人安睡。這一夜如此漫長,她們集在一起,不時在殿內走動,探一眼外麵的夜空,聽宮人從外麵打探回來的消息。
很微妙的,雖然她們背後的家族立場各異,但發自本心而言,沒有誰希望卷入政變中,所以都希望太後能頂住宮變。
陛下稱病這段時日,後宮可謂是經曆了史上最寧靜,最平和的日子——沒有爭寵,沒有獻媚,沒有那些鶯鶯燕燕的較勁兒。陶淑妃和沈賢妃代理著六宮,錢昭儀管著帳,眾人相安無事,都快忘記了從前站在皇後或貴妃身邊,你來我往的那些腥風血雨了。
這樣想想,皇帝不露麵,其實也挺好。
後宮惶惶然等著前朝的消息,大批內衛守在延英殿前,宮女內侍也垂頭靜立。
所有人都困到了極致,腦中渾渾噩噩。
延英殿外掌起的燈,照亮了石階下跪著的群臣,一個個影子模糊成一片魑魅魍魎。像這樣寂靜無聲地跪在大殿前,這般的場景上一次發生,還是十多年前先帝駕崩的時候,百官等在殿外候旨了。
何容琛與他們僵持著,已經有數個時辰。
她眉目間似已是倦極,眼角旁的蝴蝶疤上,貓眼碧寶石在燈火下偶爾閃爍光澤,在這幽冥寂寂的夜裏,好似星火不滅,靜靜地守護。
逐漸天際的啟明星亮了,宮中的報更聲準時響起,寅時三刻。
再過得一刻,就到了上朝的時辰,長安城門也要打開。
晨星稀疏,天色泛藍,長安城內已經開始有了窸窣的人聲。
“咚——”
宮中卯時的鍾聲,響徹天地的一刹那,長安城九大城門緩緩打開,門軸的吱呀厚響緩緩傳蕩在城巷中,等候出城和入城的人們憑著路引紙在門口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