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篇 第一百五十七章(1 / 3)

天子親征儀仗浩蕩走出長安, 而千裏邊境押送要犯的隊伍, 也從長州渡過黃河, 日夜疾行, 抵達了京城。

大理寺前的銅獬豸威懾猙獰, 雙眼仿佛照透人心, 瞪視著這一行羈押要犯的隊伍進了衙門。

衙門內司直辦妥了交接, 翻看卷宗上赫然的名字——

蘇祈恩。並州黨郡人士,父親是跑西涼的商隊馬夫,在一次商隊遇到馬匪搶劫時被殺, 母親在他九歲改嫁,他輾轉來到長安投奔親戚,誰料卻被親戚賣給人牙子, 延祚三年閹割入宮。因天資聰穎, 粗識些字,又兼皮相好看, 很快便不做底層的掃灑雜役, 被送去內書監讀書。其後一路擢升, 直至天子近前。

這是卷宗上的檔案, 實際上京中哪個官員不知道他。能任得了天子禦前的主事, 也少不了和中書部門那些官員打交道, 上至中央封駁敕令,下至尚書各部奏議庶務,隻要有心都能插一手。他卻又本分規矩, 從不擅權幹政, 因而不招大臣反感,得天子器重。

誰想此人著實能隱忍,深藏不露,如毒蛇般蟄伏等待時機。若不是太後起疑,宮正司扣押時不慎將他驚動,恐怕此人還蟄伏著圖謀一場大的顛覆。

卷宗遞到了大理寺卿謝節的案上,恰好宮正司的帖子也傳了過來。

“陛下臨行前已有發落,此人由宮正司一同審訊,德妃娘娘說了,事關重大,她少不得要親自問問。”

大理寺丞應著,辦手續將人移送刑訊。謝節放下卷宗,忽的想起什麼,問道:“監察衛從並州押過來的那個楊犒,景祐九年和延祚四年的犯事,物證如何了?”

“下官翻閱了當年的舊卷宗,犯人的招供,時間恰好都能對應,物證也詳實,不久即可結案上報。”

謝節點了點頭,仍難以平息心中的震驚與憤然。高邈、劉堰、趙盛德、以及長寧伯……太多人牽涉其中,竟然都是前朝時蘭桂之爭的桂黨一係。他有預感,此事一旦定案,朝廷恐怕是將迎來大的動蕩了。可如今朝中兵力過虧,太後一介女流,未必能壓得住。

所以蕭懷瑾才吩咐他秘密查辦,不得泄露一分,他唯有親力親為,經手此案的不過兩人,當年的真相逐漸水落石出,罪惡逐漸暴露於日下,閉上眼睛,仿佛還能聽到看到那些不甘的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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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謝節的授意下,蘇祈恩被移送到了掖庭北的宮正司。

宮正司在恩光門外,是宮外與內廷相連的衙門,素來隻有持尚宮局發的出入令牌才能通行,已經算不得在宮裏了,通常宮人或妃嬪犯事,才會羈押於此。論起刑訊的花樣來,宮正司的手段,比大理寺要翻新得多。

站在這座灰撲撲的大院子裏,哪怕地磚被衝洗得幹幹淨淨,風一吹來,仿佛依然嗅到了磚縫裏的血腥味。

雖已是初春時日,但宮正司的院子裏,還是一片森冷。陽光幾乎沒有溫度,幾株垂柳蕭瑟地靜立。大理寺的官員審了半天,驚歎此人很懂審訊這一套,竟毫無進展:“既如此便上刑吧,省得一會兒德妃娘娘來了,沒得交差。”

韋無默是作為宮正司旁審,她起身踱到蘇祈恩麵前:“蘇公公,你滿嘴翻花,是對本司的大刑心向往之?念在同為故舊,你說成不成全你呢?說吧,你是想腫著死,還是扁著死?”

腫著死是杖斃,扁著死是剝皮。

她身上的鬆花綠織金襦裙,在光線下鋪陳開一圈華麗光澤,刺得他微微闔目,沉默中還有兩分輕鄙。

兩個人都是禦前倚重之人,此前難免有不少交集,可如今他視她如無物。而她在他的眼中,能看到掩不去的仇恨。

大理寺的人喚上了刑具,蘇祈恩微闔目,幾襲裙裾卻步入了他的視野。

走在前方的德妃,簡簡單單的海棠色印花襦裙,秋香色小披帛。她身後還跟了一人……衣裙素淡至極,唯有腰上並蒂蓮鵪鶉的玉佩,映出朦朧的光澤。

蘇祈恩一怔,目光順著裙裾上移,同宋靜慈對視。

謝令鳶站在進門處的陰影裏,不是很能看得清,隻聽她出聲道:“打擾幾位大人了,既然審訊不如意,本宮想與犯人敘個舊,不知可否?”

好好好,還不是你說了算?大理寺官員當然不敢有異議,謝令鳶隨身的宮女畫裳上前,把人攆開:“幾位大人請移步偏殿吧,待奴婢奉個茶,稍作歇息。”

誰敢就這麼扔著宮裏的娘娘和一個囚犯獨處?大理寺很糾結了一番。韋無默道:“幾位大人不必擔心,德妃娘娘兩招能把睿王爺打下馬,也能一拳把犯人揍穿地心。”

大理寺的人可不敢像韋宮正那樣,對未來皇後如此隨意。征詢地看向德妃,便暫且退到院子外。

待他們離開後,院子裏徹底安靜了下來,隻有謝令鳶、宋靜慈,以及韋無默三人。

“蘇-榮識。”

謝令鳶開門見山第一句,成功讓蘇祈恩抬起頭,正視了她。

這三個字仿佛有重錘千鈞的力量,他神情不自覺繃緊,呼吸也有瞬間錯亂。

德妃是如何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

何況蘇-榮識這個人,早已經不存在了,他已經死在景祐九年的那場兵亂之中,他永遠七歲。

他按捺住內心的震驚錯亂,冷哂了一下:“德妃娘娘,對麵相見也能叫錯人,可見奴婢從前侍候得不周,讓娘娘轉日即忘。”

這話細細一品,似乎還有兩分冒犯之意,韋無默蹙眉道:“說人話!若不是念及你是蘇廷楷的遺孤,你以為我會讓你囫圇到現在?”

蘇祈恩輕嗤一聲,聽謝令鳶不以為忤地問:“你知道我是怎麼認出你的嗎?”

他不再開口,實際也想知道。這件事,向來隻有陳留王知曉,並幫他重新做了假身份,籍貫改為了黨郡人士,還為他取名祈恩,意喻入宮後不要忘本。

謝令鳶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裏:“因為,我見到你哥哥蘇宏識了。”

仿佛轟然一聲,蘇祈恩腦海中有什麼東西炸響了。

他驀地張開了眼,死死盯住謝令鳶,嘴唇無意識動了動,卻又生生克製。

他既想問,又不能問,周身的警惕如化作尖刺,一旦靠近,便覺銳利鋒芒。

他竟然還有親人……竟然還有親人活著?

他曾以為,天地之大,再無他容身之所,他們都是被老天惡意玩弄的人。

那曾經是多麼冷血又諷刺的往事啊。

在被西魏人俘獲後,蘇宏識逃走了,蘇-榮識則淪為西魏人的軍奴。

胡人拿他當將軍之子折辱,他從天之驕子一朝淪落,待遇甚至比其他奴隸還要困苦。

塞外的初春寒風瑟瑟,他在輜重隊伍裏背馬草,幼小的身板頻頻累到虛脫,忽然聽到並州漢人告捷的轟動,他心中一緊,扔了馬草趴在籬笆外,努力辨認著胡語,才聽懂他們說,是有人搶城,將朔方城攻破,西魏人的補給線因此被切斷了。

那人絕對是個戰略和戰術上並重的人才,他一舉振奮了並州民心,也挽救了頹勢。

名字是很好打聽的,西魏士兵都在傳,說叫韋不宣,此人很厲害,以後盡量不要正麵敵對。

蘇-榮識眉眼綻開,自城破被俘後,他第一次有了笑容。隨即他被監事抽了兩鞭子,卻還是笑,仿佛那疼痛也不再難以忍受。

剛俘虜時被打罵,他會哭很久;後來發現他的眼淚沒有人在意,他們反而惡劣地想看他哭,看他慘,他就再也沒哭了,卻並不意味著鞭子抽在身上不疼——而如今這疼楚,卻被心中燃起的熱烈的希望所取代了。

朔方城奪回,收複失土,朝廷就會派人來尋他和哥哥吧,他們什麼時候能回去?哥哥還好嗎?他全身都是縱橫交錯的鞭傷,他一定要給哥哥看,他真是太委屈了……

年幼且身處敵營的他並不知道,正月之禍後,蘇老夫人堅信小兒子蘇廷楷不會做叛國之事,遞帖請求入宮。可不巧又在此時,後宮動蕩,大皇子被毒死,無論是何德妃還是酈貴妃都沒心思聽她入宮申辯,很快局勢變幻,蘭溪黨在朝中逐漸失了話語權。

查案伸冤一事,也就無從談起。朝廷不會在意叛將的兩個兒子何去何從。

所以他充滿希望,盼了一年又一年,他有時候會懷疑,有時候又會默默告訴自己,蘇家人一定會來找他的,隻不過是沒找到而已。

他覺得他開始明白蘇武的痛苦,開始疑神疑鬼,開始歇斯底裏。嚴冬天未亮的酷寒裏,他裹著單薄的冬衣幹活,眼睛總是望向南方,祈盼遠處那卷著茫茫大雪的天際,有幾騎人馬的影子從雪中飛馳而來,就像韋不宣搶回朔方城一樣,像突然而至的天神來拯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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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他,在寒風徹雪中沒等來救贖,也早就放棄了翻案或尋找親人的想法。而今,忽然有人告訴他,見到了他的哥哥。要他如何信?又怎能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