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州撤行台後, 西魏發動了偷襲, 西關口失守, 戰報傳到安定伯府上, 安定伯氣得捶病榻, 當即派武明貞和屠眉領兵去救。
危急時刻, 他可不管她們到底是男是女, 是懷慶侯侄子女兒還是山大王土匪頭子,要緊的是,關寧縣的縣令沒有治軍權, 戰事爆發時,很難召起人,若是一盤散沙的民眾, 大概堅持不了太久。
朔方軍府迅速出兵, 官道上塵土飛揚,山野村落間的村民遠遠看見, 就知道又要打仗了。
“也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喲……”她們目光送走絕塵而去的背影, 麻木地轉過頭, 繼續麵朝黃土, 千年如一日地勞作。
斥候從前麵探了情況, 急馬奔回:“報——西魏萬人大軍, 正往寧朔縣方向行進,不知為何在雞鹿塞被當地人阻住了!”
屠眉一聽,就在馬上坐不住, 急不可耐。武明貞用眼神壓製了她, 沉聲道:“全軍疾行!輜重鎮後!”心中慶幸了一瞬,眼下比她預想最糟糕的情況要好。
整個並州西北地貌風化,有很多峽穀口,許多秦漢時期的古塞憑此而據。
千騎卷起萬重塵,繞過幾個隘口,隱隱聽見雞鹿塞的關口傳來亂聲。武明貞放目遠眺,西魏大軍如鐵甲洪流,而雞鹿塞就像是被洪水淹沒的灘頭。
如今,那洪水越漲越高,即將沒頂,殘旗在城牆上飄蕩,仿佛在溺水殊死掙紮。
雞鹿塞的古城牆年久失修,被撞出了坑坑窪窪的缺口,隨著西魏進攻漸久,這缺口也越來越大。
裏麵的人終於也再抵不住。開始有西魏士兵翻過缺口,躍進塞內,城內之人舉刀相攔,爭奪陣地,激烈的喊殺聲叫罵聲傳出了牆頭。
漸漸的,突破缺口的敵兵越來越多,殺進了塞內。他們畢竟訓練有素,城內婦人抵擋不了幾時,死傷慘重。
還在強撐著的,都是一些身高體壯的婦人,她們力氣悍勇,用剛剛打磨過的長矛矟,生生扛住了西魏人的刀槍!
老人和孩子早已被藏在了坑道下,哪怕沒有親眼看見,外麵戰況的慘烈也能聽到。興許知道她們付出性命代價的守護和犧牲,他們咬著牙沒有出聲,在黑暗中蜷縮著,默默咽下了眼淚。
幾個突破進來的西魏人,衝破圍殺,舉刀一路劈砍,直奔城門而去!
城門由幾個人高馬大的健婦守著,她們嚴陣以待,攥緊長刀的粗臂迸起條條青筋,見西魏人奔過來,暴喝一聲,聲如洪鍾響徹。
“殺胡匪!”
“殺一個賺一個!”
沒有什麼比赴死更孤絕一擲的了。
坑道裏藏著她們的親人,身後是祖先綿延生息的土地,沒有讓她們流了血又退縮的道理!
白婉儀一個閃身繞開敵兵,長矛矟上的尖刃轉手刺向對方的後腦。跟在後麵鑽進來的西魏士兵,一眼就看出她是這群人的頭領,毫不猶豫砍向她。
白婉儀從城牆上跳下,迅速翻身而起,後麵的敵兵又追上來,肅殺的刀風擦著後背而過,她感到後背一熱,回身舉起長矟格擋,“鐺”的一聲巨響,長刀重重落下,震得她虎口發痛。
她死命抵住那刀,細瘦的手背指節泛白,氣力似乎在一點點流失。
她急促地喘息著,卻不斷回想起小的時候,朔方城破時,那些手無寸鐵的民眾,是不是也這樣,命如螻蟻般的絕望?
對峙仿佛漫長又很短暫,所有力氣都被抽空,她終於不支倒地。
那長刀帶著千鈞氣勢,劈砍下來!
一瞬間,似乎很多念頭,似乎又一片空白,唯有不甘。
命喪於此,不甘。
故人天涯,不甘。
未竟之誌,不甘!
正月之禍的舊景流光浮現,與眼前的畫麵重疊,雞鹿塞破城的狼藉,就如當年陰霾的朔方城,隨處是屍骨,滿眼是荒蕪。
在這荒蕪與破敗下,一片朦朧的塵埃後,她看到了一道風馳電掣的影子。
他騎在馬上,巋然疾行,四周殺伐混亂,而他不為所擾,長劍罡氣動山河,劈風斬敵,血嵐盛放,為他綻開人間最鮮豔的花。
他的麵容已經模糊了,卻還一如她十歲那年,飛馬而來,將她從敵人的屠刀下救起。
那罡風如此烈烈,可以跨過時光,灌注她的全身,在骨間遊走,在血中流動。她忽然被莫名的勇氣撐了起來,從地麵躍起!
頭頂屠刀落下,被她避開,刀插入地麵的嗡鳴聲在耳邊震響,她搬開一旁的磨刀石,向那西魏兵砸過去,趁亂出矟,刺穿了那人胸膛!
血濺了她滿身,素色衣裙上全染了噴射的殷紅。
她骨頭似散了架般,身上不知何時落了許多傷口,後背更是血流汩汩,是方才劃傷了。她站在漫天塵沙裏,靠自己從敵人的屠刀下活了下來。
那個騎在馬上飛馳而來的影子越發清晰了,是武明貞。
武明貞的背後,跟了屠眉的三千黑風軍,在山下拖住了西魏大軍。
鼓聲在這一刻清晰起來,仿佛凝聚著仇恨,與誓死的心誌,槌擊在鼓麵上,震顫著,怒吼著。夕陽下,那聲音仿佛拉長了。
白婉儀的瞳孔裏,映出黑風軍疾行的身影,還有向她趕來的、千軍萬馬之首的武明貞。
她額上的白色縞帶被吹起,隨風飄揚。
武明貞策馬衝上雞鹿塞的山頭,她本來要救白婉儀,卻看到白婉儀自己站起來了。她們遠遠正麵相逢,錯身而過的時候,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遠處的軍鼓仿佛更響,在耳邊回蕩不絕。
武明貞一笑,忽然伸出手,豎起掌心。
這是謝令鳶教她們在馬球賽前擊掌為勵,後來武明貞也學到了。
白婉儀下意識伸手,一怔之下,二人已經擊掌。“啪”的聲響,在軍鼓如雷喊殺震天的塞堡上,在塵埃漫天刀劍錚鳴的漠北裏,幾乎是聽不見的。
可在她們心裏,時光卻仿佛在這一瞬有所遲滯。
然後她們擦肩而過,各赴自己的使命。
屠眉一騎絕塵,殺入了敵軍深處。拓跋烏對她心有餘悸,在高闕塞之戰中,她就像一個瘋了的屠夫,以殺敵為樂,縱萬軍而不可擋。
他萬分氣惱,要不是雞鹿塞這一仗,他早已經把這裏占據,哪兒還輪得到晉軍救援?現在攻占雞鹿塞已經沒有了意義,他迅速下令:“前軍放棄山頭,全力迎戰晉軍!”
日頭偏斜,兩軍在峽穀間廝殺。
拓跋烏心裏不斷的權衡,這一仗讓他錯失了最好的戰機,該如何找補。忽然,又聽到駐守關寧縣的斥候來報——宣寧侯,從長安抵達。
宣寧侯方想容,奉晉國天子之命,從長安來到並州,沿途將煌州的兩萬府兵也帶了來。
西魏主軍立時大亂起來,拓跋烏大駭,問道:“他到哪裏了?!”
斥候道:“他繞過了寧朔,現在在西……西關口外!”
方老將軍剛到並州的地界時,西魏就已經發兵了。所以他沒有去並州軍府,也沒有見安定伯,而是直接繞去了西關口外,圍堵西魏人。
他是惠帝時期的常勝將軍,當年拓跋烏的王叔就是死在他手裏。聽說他掛並州帥印,親自來戰,拓跋烏根本無心戀戰,立即下令撤軍,回守西關口,勢必不能被兩麵合圍。
見西魏有撤軍之意,屠眉當即率領她的三千黑風軍,也跟著追了出去。
打了就想跑,哪有這麼好的事?非要打得你這輩子都不敢往南再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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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落日,大漠孤煙。
方想容的兩萬大軍兵臨玉門關下,嚴陣以待。
他如今年老,已經不能再衝鋒在前,但看著這瀚海闌幹的戰場,熱血依然在激蕩。
當年,他身為宣寧侯世子,就是在這裏,開啟了他的戎馬生涯。
也曾經年輕氣盛,因為輕敵而被俘,與四千將士被困西魏的月牙關。關鍵時候,是張將軍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