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克是一條魚
葉純子撐開畫夾,準備畫畫。到塔爾拉半年多了,她幾乎沒有打開過畫夾,這裏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新鮮而奇特的。她早已不寫日記了,自從她開始學畫後,她把所思所想都用畫來表達。現在,她便想到靜下來用畫來記錄下到塔爾拉後和自己所愛的人結婚後的幸福生活。
麵對畫布,畫什麼呢?她想畫的要表達的實在太多了,一旦要畫起來,卻無從下手了。因為這裏的一切都值得一畫,值得她記錄下來,作為今後永久性的懷念。風沙迷茫的春天來臨了,沒有鮮花和溫暖的陽光,但這裏的人們臉上還是露出了希望的笑容,仿佛不停降臨的時光,都會出現嶄新的叫人向往的陌生風景。因為所有的風景在沒有看到之前,都是美麗的,充滿了誘惑,給人以無窮的遐想。
葉純子還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畫家,但作為一個對藝術有感悟力的人,意味著能夠通過繪畫這種形式表達自己的認識。這似乎並不困難,這些想法源於她自己的內心,從她的心裏生長出來,並由此出發逐漸地理解愛人和這些年輕的士兵們,她的這種心聲和他們是共同的,是大家心裏共有的,雖然誰都不曾說過。通過這麼多天的觀察,她同他們一起都在不斷地創造著偉大的、不絕於耳的、回蕩不停的人生慣例,每個人都會把自己最關心的東西加進去。於是,便出現了這種情況,一個人精神上不同於其他的人,當他表達自己的認識時,自己卻消失了,如同雨點落入大海裏一般。可葉純子不想這樣,既然自己不顧一切地來到了塔爾拉,她就要把自己在塔爾拉的一切想法全要記錄下來,作為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珍藏在自己筆下的畫布上。
這應該是葉純子找到的一個切入點,從這個角度來看,似乎一切藝術的主題和目的都存在於個體與總體的平衡之中,似乎崇高的因素,即藝術方麵的重要因素,使藝術的天平保持均衡。
她想先把自己畫下來,不是自畫像的那種,而是她自從來到塔爾拉的另一個形象。這個形象裏包含了她太多太多的想法和認識。這些想法和認識是用文字表達不出來的,隻有通過畫筆,在畫布上才能用色彩繪出此刻的心境來。
然而,不知什麼原因,葉純子反複試了幾次,也無法選定一個看上去像她自己的姿勢,現在的她。到了塔爾拉的她。經受了一番塔爾拉殘酷自然環境侵襲的她。
對著鏡子,她發現她的麵孔和身形看上去有了很大的變化,因為她已經懷孕了。但她發現自己的身體線條還很分明,她卻無從下筆。她以前並不是這樣,她給自己畫過自畫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她決定不直接開始為好,看看會發生什麼。
她畫了一幅自己肢體舒展坐在椅子中的鉛筆畫。這幅畫給她的印象不錯,並非她想象的那麼糟,那不均衡的比例仿佛是刻意的頑皮之舉,而那種舒展的胳膊和拉長的頸部正表達著令人快意的質樸。她從她的本意出發,她也算從自己的頭腦裏摳出了一個影像的輪廓了。
她來到畫架前,拿起畫筆在調色板上調和著各種顏色。她不再去看畫上自己的輪廓,也不去關注鏡子裏自己的形象,她一心一意的隻是想調出適合自己心境的色彩。
自己應該是什麼樣的色彩?
畫布等待著她去塗抹!好像前麵未曾見過的生活,等待著她去生活一樣。
她的手有點抖動。對她來說,原來很簡單的一幅自畫像,卻變得一點都不簡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她把第一筆顏料終於染上了畫布,顏料滴淌下來,像一串串厚重的淚水,在自己身體的輪廓上流淌著,流淌著……
這就是她對塔爾拉最初的認識!
她將畫筆投入畫布,把臉埋在手掌中。她感覺到從窗戶擠進來的陽光碰撞到她的身體上,輕輕地落在了畫布上的自己,這個自己此刻發出那種神秘的熠熠光澤,這不僅來自畫麵上生動的接觸點,還表明在光和畫麵之間,在它們結合點之間,這裏或者那裏總有一種紐帶,把她和現實連接了起來,陽光像一個恰到好處的填充物,它把事物本身引到了藝術中去,促使形態的邊緣在顏色與身體的空隙麵前越發清晰和光滑,保持了它們的圓潤,畫布像水果一樣吸收著光,並不間斷地、悄悄地溢出一種純淨而濃鬱的芬芳來。
葉純子衝著陽光睜大眼睛,想讓太陽曬著她的眼瞼。然後,她閉上雙眼。藍色的斑點和黃色的火花在眼前跳動著,像一池靜水被投石激起的波紋那樣不斷向外擴散。她感覺到陽光的親切來。
她突然有一種想法,想著這個畫布上正在創造的自己,在陽光的嗬護下,已經生長起來,像一株正在抽穗的莊稼,變得成熟了。
這年夏天,葉純子流產了。
萬克認識葉純子,是他最寂寞的時候。他來到塔爾拉以後,才發現,他爸爸所在的兵營離人多的場部還很遠,這裏沒有一個可以和他玩的小孩子,他一個人不甘寂寞地在營區周圍跑來跑去,尋找能玩的地方。
那天,萬克正從一片紅柳叢中穿過,他從沒有什麼遮擋的大道上拐進一條狹窄的小路,兩旁全是密密的紅柳,頭頂上閃著紅光的樹冠像是在互相擁抱一樣,樹底下黑黝黝的。這時萬籟俱寂,隻有紅柳枝互相磨擦的聲音,那種宛如細雨落進草裏或草莖互相撫摸時所發出的沙沙聲顫動著向這個孤獨寂寞的男孩飄來。萬克覺得有趣,他輕輕抓住一根紅柳枝,把它拉彎下來,然後再鬆手,紅柳枝很柔軟,會緩緩地彈回去,萬克覺得很有趣。他一個人玩得正起勁的時候,聽到身後有嚓嚓的響聲,那是什麼東西踩在鹽堿地上的聲音,萬克嚇了一跳,轉回身一看,由於樹叢中光線太暗,他隻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朝他飄來,並且已經挨近了他,他還沒有弄明白來的是誰,就被這個白色的影子緊緊地摟住了,一個溫暖柔軟的身體把他抱在懷裏,一隻柔軟的手,迅速地、顫顫栗栗地撫摸著他的頭發,他驚奇地發現抱著他的是一個漂亮年輕的阿姨,他還沒有開口問這個阿姨是誰,她就微笑著告訴她,她是純子阿姨。純子阿姨還把他帶到了自己家裏。
萬克終於在塔爾拉找到了一個能和他玩到一起的人。
即使爸爸回到家裏,萬克也要掙脫爸爸的懷抱,不聽媽媽的嗬斥,跑到純子阿姨家去。萬克跑出門,他知道爸爸和媽媽會吵上幾句。他經常把這些爭吵拋在身後,他已經厭煩了爸爸回到家裏,隻要爸爸一回來,除了悶著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外,就是和媽媽一句一句地爭吵,他們吵架的內容非常簡單:互相嘲諷。瑣瑣碎碎都能成為他們諷刺的理由。然後,爸爸唉聲歎氣地抽煙,媽媽摔東摔西地流淚。
萬克哪有心思在家待呢,隻要爸爸一進家門,他就出去,到純子阿姨家玩。純子阿姨身材瘦小,麵色蒼白,但她卻能挺著一個比她的頭大得多的肚子,像身上掛了個大提包似的,男孩每次見了,總要問她累不累。純子阿姨笑笑,把男孩拉過去,把他的耳朵貼在自己的大肚子上,說:“萬克,你聽聽,阿姨肚子裏的萬克是不是喊你哥哩!”
萬克認真地把臉貼上去,純子阿姨的肚子軟乎乎地,他聽不到一點聲音,隻能感覺到一團肉在純子阿姨的呼吸聲裏蠕動,他仰起頭,對純子阿姨說:“阿姨,我聽不到他叫我哥,他不認識我,不願叫我。”“胡說,萬克怎麼會不認識你?”純子阿姨兩眼一瞪,“女人的肚子就像大海一樣,大海你知道嗎?”見萬克茫然地搖頭,她說,“大海就和咱們塔爾拉的澇壩一樣,都是水,小孩就像魚,在裏麵長大了才遊出來。小萬克就是一條魚,你也曾是,身上滑溜溜的,我摸到過。魚你見過吧?你和小萬克是一樣的魚,是你裝作不認識他的。原來的小萬克遊來,又遊走了,這次又遊了回來。”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萬克不吭氣了,魚他見過,他最愛吃魚了,媽媽也曾說他是魚變的。塔爾拉沒有魚,經常從外麵買來魚,媽媽宰魚時,他最愛摸魚了,像摸自己,光滑光滑的。用手撫摸著純子阿姨的肚子,萬克心想,隻要小萬克像魚似的從純子阿姨肚子裏遊出來,我肯定會認識,那時,我就能聽到他叫我哥了。萬克最盼望的,是他能有一個玩伴,在塔爾拉,除過爸爸和一群當兵的叔叔外,就他一個小孩,爸爸又不讓他到兵營裏去,他沒有一個能玩的夥伴,天天生活在家屬院這個圈子裏,孤孤單單的。白天,尤其是中午,他一人跑到家屬院後麵的荒灘上,那裏有一大片正在開花的紅柳,他可以鑽到枝條細密的紅柳叢中。紅柳叢中非常安靜,而且它們會把天空遮住,一蓬蓬的,枝條上全是一串串紅色的小花兒,花雖沒有香味,男孩還是喜歡去聞,他把柔軟的花棒一樣的枝條拉下來,湊到鼻子上,磨擦著鼻子,他會一人在紅柳叢中聞一個下午。他最喜歡的,就是把自己掩藏在紅柳叢中,讓別人看不到,聽媽媽一遍又一遍地喚他,他硬憋住不答應,透過枝條的縫隙,得意地看著媽媽生氣的樣子。可當媽媽認為在這荒灘上也丟不掉他,要轉身回去時,他才會大叫一聲,哈哈大笑著衝出來,嚇媽媽一跳。這樣的玩法玩得多了,媽媽會失去找他的興趣,不再到外喚他了,萬克覺得紅柳叢中也沒有了意思。但他還是喜歡秋天的紅柳叢,那種米粒似的紫紅色花兒盛開的時候。萬克後來愛到純子阿姨家去,不管是純子阿姨也喜歡秋天到紅柳叢中去看花,主要是純子阿姨肚子裏有了一個小萬克,那是他最大的夢想:他快有一個也叫萬克的小夥伴了。
流產的打擊對葉純子簡直是太大了。她和丈夫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一點征兆,所以他們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尤其是葉純子,她對肚子裏的孩子的熱望已經超過了一切,因為孩子是她在這些孤單的日子裏賴以生存的最好夥伴,可現在他(根據醫生的判斷流產的是個男孩)沒有了,她的希望破滅了。她對這個孩子抱有多麼大的幻想啊,光為他的模樣就畫了十幾幅畫,並且一幅比一幅有特點,加進了自己最新的想象,她把自己的想象和畫出的畫做著比較,不斷地講給丈夫聽。丈夫聽得都有點說不清哪個好了,最後總是說,如果不是基本國策控製著,你幹脆按每幅畫的模樣生上十幾個好了。葉純子當然高興,說如果政策允許生,我肯定要生那麼多,到時自己像個幼兒園園長,多熱鬧。
可是,第一個孩子就沒有了。
葉純子沉浸在深深的悲痛裏,淚水把她的眼睛泡得像發麵一樣腫脹起來。丈夫陪著她,他比她要堅強。丈夫傷心了幾天後,就想通了,孩子這次沒了,下次還可以有,他勸葉純子要保重身體。葉純子也知道這樣悲痛下去沒用,可她沒法從這其中拔出來,畢竟是在她的肚子裏生長了三個多月的一團肉嗬,這麼一下子沒了,她說什麼也接受不了,並且那麼多的幻想都隨之破滅了,她像倒塌了精神支柱似的,身心全都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