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Loser,流露著末世故人的精神寄托,充滿著不合時宜的淒惶。
縱然迥異,這對夫妻也並非天生的冤家,至少,兩人曾經有過一段你儂我儂的柔情時刻,至少,張廷重一定是愛過黃逸梵的。
她第一次出國,他寄了一張小照和一首七絕:才聽津門金甲鳴,又聞塞上鼓鼙聲。書生自愧擁書城,兩字平安報與卿。
中國傳統男人的那點情愫,仿佛隻有古體詩才能抒發,如此蘊藉的相思之情,一聲“書生”一聲“卿”,“叫郎肆意憐”的新婚時光恍惚重現了。
縱然前衛如黃逸梵,終究,還是心動了。
於是回國。
張愛玲曾經借《小團圓》描寫過兩人間相處的細節。
妻子嫌棄乃德(張廷重原型)找的房子不好,開口便說:“這房子怎麼能住?”乃德對妻子並不氣惱,像是有點寵溺,笑著解釋。
吃午飯的時候,乃德繞著皮麵包銅邊的方桌兜圈子,等待妻子下樓。妻子總是“難得開口”,乃德漸漸地也自知無趣,終於第一個吃完了就走。
有點兒心酸。
在他們的感情中,女方一直占據主導,大多數人都認為是張廷重靦腆,我卻總覺得,更多是因為他的深愛,因為更愛,所以更隱忍。
麵對美麗、自由、生機勃勃的妻子,張廷重這個含蓄內向的中國男人很迷惑,他不知怎樣去愛她,他固執地用自己的方式表達。當她回到身邊時,他想過改善兩人的關係,可是碰壁之後就不再嚐試。他不懂耐心解釋兩人的誤會,也不願嚐試新的方式獲得她的理解與認同。甚至,為了提防她再度出走,他故意不支付生活費,期待陪嫁用盡後,她失去離開的資本。
這個Loser,自己是醉生夢死的自由落體,卻要她也保持同樣的降落隊形,這般垂死的緊抱,隻能讓黃逸梵更想逃離。
丈夫,成了她生命中最希望剝離的不良資產。
即便如此,黃逸梵的回歸依然為這個家庭帶來了一抹亮色,以及回光返照的親情。
他們從石庫門房子搬到一所花園洋房,房子裏有體麵的狗、美麗的花,以及氤氳的童話書,家裏陡然添了許多華麗新派的朋友。黃逸梵和一個胖伯母並肩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裏的戀愛表演,年幼的張愛玲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著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三十二歲的黃逸梵穿著綴滿淡褚色花球的飄逸洋裝,美麗而優雅,一雙兒女看著母親唱歌、彈琴,姐姐偶爾側過頭來看看弟弟,調皮地微笑,眨眨眼睛,仿佛在說:“你看多好!媽媽回來了!”
這一段生活是張愛玲童年最和美快樂的回憶。
我們總以為,孩子是成全婚姻的利器,卻不知,他們更是壓垮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對不搭調的夫妻,倘若僅在二人世界中共處,過著貌合神離互不幹涉的日子,矛盾倒未必多麼激化。畢竟,換個人搭夥也有風險,沒有十足的把握,誰也不願輕易打破現世的安穩。
有孩子便不同,迥異的人生觀與生活態度投射在子女教育中南轅北轍,連喝什麼牌子奶粉、上哪所幼兒園都無法達成共識,細碎繁雜的矛盾終究釀成不可調和的衝突——自己這輩子勉強湊合就罷了,還要複刻一個如此生厭的、似足了對方的小人兒,叫人如何甘心?
黃逸梵與張廷重,在子女的教育問題上,開始了新一輪博弈。
黃逸梵受西方教育觀念影響,認為學校的群體生活更健康、多元,堅持把孩子送進學校接受新式教育,夫婦倆多次爭吵。張愛玲十歲時,母親主張把她送進學校,父親一再大鬧著不依,最後,母親像拐賣人口一般硬把她送去黃氏小學四年級插班。她就讀過的學校,無論是瑪利亞女子學校還是倫敦大學(後轉入香港大學)都是費用昂貴的私立學校,她自己在《流言》中曾說:“中學畢業後跟著母親過,我母親提出了很公允的辦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餘錢兼顧到衣裝上去。”
可見,黃逸梵對待女兒,大多數時候還是明智開通的。隻是,細節處的忽略和殘忍,以及經濟的窘境,經常讓母愛顯得局促;自顧自的個性,讓她經常傷害女兒而不自知,當女兒辛苦得來的獎學金,被母親輸在了麻將桌上後,女兒認為“與她之間結束了”。
這對夫妻最終走到離婚的地步。
黃逸梵請來外國律師,辦手續時,丈夫繞室徘徊,猶豫不決,幾次拿起筆來要簽字,長歎一聲又把筆放回桌上。律師看見這情景,心中不忍,問她是否改變心意,她說:“我的心意已經像一塊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