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菀聞言,恨不得憑空變出一條魚摔到他臉上。
她忿忿地想,得意個什麼勁兒呀!
孫菀做得一手好菜,尤擅長做魚,哪怕極便宜的草魚,經她手一炮製,也能透出別樣鮮香。
回到家後,孫菀一言不發上樓,去自己的臥室換了件幾十塊買來的棉質居家裙,將馬尾胡亂綰了一下,完全無視卓臨城的目光,直接走進廚房,將大料、香葉、薑等入湯的東西放入漸溫的水裏。
落地玻璃隔出來的開放式廚房,讓孫菀覺得很不自在,因為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底。
她的目光不由瞥向客廳的大魚缸,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處境和魚缸裏的熱帶魚很像,好像不管怎麼奮力遊弋,都遊不出別人的眼皮。
水開後,她將魚放進開水裏,改成文火慢慢燉。一道雙菇燉魚,葷素雙全,無須再做別的菜,所有食材都已準備好,隻等丟進鍋裏。於是,她站在鍋前放膽地發著呆。
外麵傳來電視的聲音,混雜著鍋裏燉魚傳來的咕嘟聲,讓這座豪華而清冷的複式大宅裏多了絲人間煙火氣。她有多少年沒有重溫過這種感覺了?大約是從父親過世以後,她便很少再有這種“家”的體驗了。
感覺到她在發呆,卓臨城出神地看著她。幾個月不見,她又瘦了,她原本就高,一瘦就顯得格外畸零。她低著頭,露出修長釉白的長頸,貌似認真地盯著鍋裏的變化,幾綹微卷的長發從發髻裏散落在肩上,安靜單薄得像一幀雜誌插畫。可她的姿態又是那樣的拒人千裏,即便發著呆,她的脊背都像有一股凜然的力量撐著,讓人無法輕易靠近。
良久,見她關了火,他適時收回眼神,冷靜漠然地盯著電視熒幕。
飯菜上桌後,兩人坐在暖黃的燈光下,默默地吃著東西。卓臨城自小家教良好,吃飯自是一派蕭肅沉默的大家禮儀,然而對不拘小節的孫菀而言,這樣近乎凝神屏息的吃飯方式是她所不能忍受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莫過如是了。好在他倆一年到頭也一起吃不了幾頓飯。
吃了幾口魚,孫菀心中的那點情緒越發按捺不住,故意把筷子啪地扣在桌麵上,雙手捧起日式圓瓷碗,將湯喝得刺溜響,一雙大眼睨著對麵的男人,像是在挑釁,又像是在抗議。
卓臨城卻仿佛沒有聽見,依然筆直端正地坐著,慢條斯理地喝湯。暖色調的燈光透過他高挺的鼻梁,在他英挺的臉上投射出淡淡的黑影,讓他顯得像尊不動聲色的雕像。
孫菀有些泄氣,放下碗,舉起筷子,一口一口吃起魚來,動作滯重得倒像手腕上墜著千斤墜。
孫菀盛飯的間隙,卓臨城的目光落在她突兀得厲害的鎖骨上,“怎麼瘦這麼多?”
孫菀無從答起,有些敷衍似的說:“事情太多,顧不上吃東西,撐得住就撐著,撐不住就泡麵打發了。”
“請個保姆吧。”
“別!我的工資還不如保姆高,拿什麼養活別人?”
談到這個問題上來了,卓臨城不禁停箸,肅容問:“給你開的卡為什麼不用?”
結婚一年以來,她從未動過他給她的附屬卡,反倒用自己微薄的薪水肩負起物業和家用。她從不向他要求任何物質,連他買給她的車子,也停在車庫裏生鏽,好像是在用這種方式劃清彼此的界限。
見孫菀不答,他眸色深沉地譏誚道:“你一分錢也不花我的,難道我是娶你來養我的?”
“我沒什麼地方需要用你的錢。”孫菀眉眼都懶得抬一下。
卓臨城沒有反駁她,隻上下打量了下她,用眼神提醒她,她的穿著打扮委實上不得台麵,“沒地方需要用他的錢”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孫菀不用抬頭就能捕捉到他眼神裏的含義,心裏有些獲勝的快感。卓臨城的女人應該要有保養得宜的皮膚,會在當季的大牌衣服裏挑出最豔壓群芳的那些,絕不會穿著在外貿店和店主講價講得彼此都疲乏,最後因哪裏少顆扣子、哪裏線頭太多又能便宜十塊的衣服。
她知道他是個講究品位的人,因而偏要用這種市井的、庸常的形象處處提醒他與她的差別,以及她對他們關係的不認同。
這種促狹的心理讓她想起王小波的《舅舅情人》,書中男主角的夫人,白天蓬頭垢麵、嗓音粗啞,用十分凶暴的態度對待自己的丈夫,隻因他是個捕快,而她是被他捕捉的飛賊,除了嫁給他,別無選擇。在那樣的畫地為牢的婚姻裏,她隻好像被裝進籠子的瘋狗一樣,用粗暴的態度來報複丈夫、消磨時光。
這與她和卓臨城的婚姻是多麼的相似。隻是孫菀不能理解那篇小說裏的女主角為什麼又會在晚上將長發梳理得一絲不亂,穿上香草熏過的錦絲袍子,朝自己的丈夫露出豐腴美豔的身體。
女人是種複雜的動物。年輕的孫菀一直是這麼理解的。其實她不知道,真正複雜的不是男人或者女人,而是婚姻。
那天晚飯後,卓臨城如前次一樣,早早地走了。整座空曠的屋子裏又隻剩下她一人。她勝利了,坐在客廳裏的樣子,像一個獨守空城的王。
次日在單位見了老夏,老夏一臉狐疑地盯著她問:“小孫,昨兒……沒事兒吧?”
嘴上仿佛是在關心她有沒有被惡勢力欺辱了去,但那雙犀利老辣的眼睛底下明顯藏著別的懷疑。
孫菀一如既往地替他泡好茶,語氣淡然地說:“沒事,他們把我叫上車後,問了我一些情況。主要是問你跟蹤餘小菲多久了,手裏掌握了多少有關她的事情。然後讓我轉告你,無論知道些什麼,到我們這裏最好就打住。”
聞言,老夏鬆了口氣,頓了頓又問:“怎麼偏把你這麼個小跟班抓過去問話?”
孫菀將茶遞給他,才答:“他們估摸著我道行淺,比較好下手,容易問出真話吧?”
老夏笑了兩聲,心中疑雲盡釋,啜了小口茶,“這餘小菲可真是精,我二十年道行就栽在她這條小陰溝裏了。”
孫菀不想接茬,笑了笑,在辦公桌前坐下,翻看著自己的選題,眉微微蹙了起來。
老夏明顯還在興頭上,一顆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讓他亢奮得滿臉放光,他靠在孫菀辦公桌的一角上坐下,感慨地說:“現在這些小花旦不得了哦,你知道昨天那男的是誰嗎?我後來拿著車牌號一打聽,才知道那是萬華的老總卓臨城!絕對的‘不可說’先生!要真傍上他,餘小菲擠進四小花旦還不跟玩兒似的?”
冷不丁聽到他的名字,孫菀手上的動作滯了一下。
“前段不是有個號稱‘京城四少’之一的公子哥在追亞洲影後隋冰嗎?據說一出手就是好幾百萬的名畫。就那貨,給昨天那位提鞋都不配。京城四少?不要笑死人,京城可大了!昨天那位不自稱什麼四少吧,人家是貨真價實的中將衙內,管著一偌大的控股集團呢。這年頭啊,能被曝光的,都是可以被娛樂的水貨,真正的牛人,那都成敏感詞了!”
老夏見這麼一個驚天猛料都沒能讓孫菀瞠目結舌,興致減了不少,便把自己道聽途說的有關卓臨城的八卦咽回肚裏,有些訕訕地看著孫菀問:“還在愁選題呢?”
孫菀頗有些無奈地拿筆輕戳了下額頭,“沒稿子交。”
“這樣吧,我給你個素材,你去寫,回頭署咱倆的名。”老夏一副正中下懷的模樣說:“就寫李茜子幹爹疑破產,導致她角色被搶。”
十六歲就出道的李茜子因有一個財大氣粗的幹爹,一路走得極其平順,近幾年更是搭上了好萊塢,演了好幾部大片女主,前途看好。冷不丁要寫這麼條新聞,孫菀頗覺好笑,“不是說她自己不想演好萊塢的那個龍套角色,主動放棄的嗎?寫破產,咱拿什麼立論呢?”
“你沒注意到她最近好幾次出席活動都穿同一條牛仔褲啊?還有,她以前戴的愛馬仕手表也沒了!這說明她的財務有問題嘛!她的財務有問題,那不就是她幹爹有問題?我們做新聞的要思想開闊,聯想力豐富,不符合事實不要緊,關鍵是要抓眼球,抓經濟效益。這年頭什麼是王道?發行量啊!”
孫菀小聲嘀咕道:“也許人家是低碳生活呢?”
“誰看什麼低碳生活啊?這種假大空的新聞,讀者不喜歡,趕緊按我說的寫,有你的好。”
老夏說完,將茶杯一放,往辦公室外去了。
孫菀將稿子趕完,已經下午三點多了。
七月裏的午後,天際驟然出現一片黑雲,陰沉得讓人心裏極不舒服。孫菀正準備起身給自己衝杯咖啡,一旁的手機卻響了。
電話接通,是孫菀的媽媽黎美靜。每每接到黎美靜電話時,孫菀都會有那麼一瞬言辭匱乏,這次也不例外,所以,在叫了聲“媽”之後,孫菀就把“舞台”給了她。
黎美靜在電話那端長一聲短一聲地更迭叫著疼,懨懨抱怨北京近來多雨,快要趕超南方,勾得她風濕病犯了,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疼,又一陣幹號後,終於把話題繞到了要錢上。“我聽你李阿姨說,重慶有個老神醫有專門治風濕的神方,隻要連著在他那裏泡三天藥湯,風濕永不發作。李阿姨還說她婆婆就是泡了那個湯,陳年的老風濕都好利索了。我是動心要去趟重慶,但那藥也忒貴了點,五萬一個療程!三個療程下來,不得準備個二十萬?你那裏還有錢嗎?借媽媽點兒。”
孫菀唇角浮出一絲苦笑,默了好一會兒說:“你打算什麼時候去重慶拜訪那個神醫?我請假陪你去。”
黎美靜拖長聲音說:“別——千萬別,這一來一回的沒十天半個月下不來,你哪裏請得了那麼多假?你把錢給我,我自己去一趟就是。”
聽她這樣推三阻四,孫菀心底那點猜測終於落到實處,一顆冰冷的心又涼了幾分,不願意再陪她繞這些彎子,沉聲問:“你又去賭了?這次輸了多少?”
電話那邊驟然靜了下去,半天沒有一絲響動,讓孫菀生出一絲錯覺,仿佛電話那端連著的是一個無底洞。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陣抽搭聲傳來,黎美靜的聲音尖銳得有些失真,“你要救救媽,那些人說,下個月還不上二十萬就要按規矩辦了。你這回不幫我,以後真的就看不到媽媽了!”
孫菀口中有些發苦,心灰意懶道:“上回欠了三十萬,也沒見你少一根頭發絲。這回真要這麼恐怖,你可以賣房啊,把店子抵出去啊,賣你藏的那些金器啊……哦,我忘了,那些都是你的命!”
黎美靜聽女兒用這種古怪的語氣和自己說話,駭叫道:“我哪裏有什麼金器?房子是你爸爸留的,店子是你外公留的,我是寧死也不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