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正在吧台後麵幹活,一頭秀發挽到腦後用呆頭呆腦的發夾別了起來。她正把啤酒杯一隻接一隻地放進熱熱的肥皂水裏涮一涮,兩條手臂泛著粉色的紅暈。瑪戈身材修長,麵容長得有些特別,卻並非沒有吸引力。她算是個“第二眼美人”,五官要看上一會兒才會變得順眼——寬寬的下巴、玲瓏嬌俏的鼻子、大大的黑眼睛。如果眼前是一部時代劇的話,劇中的男人一眼瞧見瑪戈便會略略揭起他的淺頂軟呢帽,同時吹上一聲口哨,嘴裏說著:“嘿,那邊來了個妙人兒!”眼下是古靈精怪的嬌嬌女大行其道的年代,要是像瑪戈一樣長著一副20世紀30年代“神經喜劇片”裏女主角的麵孔,可不是處處都能吃得開。不過話說回來,憑著我和瑪戈相處多年的經驗,我知道男人們常圍著我的妹妹團團轉,這也在我身上撂下了一副身為哥哥的擔子——既有幾分得意,又有一絲警惕。
“甜椒肉片這玩意兒還買得到嗎?”瑪戈知道來的人是我,於是頭也沒抬地隨口說道。跟平常看見她的反應一樣,我頓時鬆了一口氣:也許事情不算太妙,但好歹不會太糟糕。
“我的孿生妹妹瑪戈”,這句話我說過許多次,結果它已經不再是一句實實在在的話,反而變成了一句令人安心的符咒:孿生妹瑪戈。我們兩人出生於20世紀70年代,當時的雙胞胎還算得上既罕見又神奇,簡直比得上獨角獸和精靈,我和瑪戈甚至有幾分孿生兄妹之間的心靈感應。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有在瑪戈身邊才能徹頭徹尾地做回自己。我不覺得有必要跟她解釋我的舉動,我不澄清、不懷疑、不擔心。我不會把一切都告訴她——應該說是再也不會把一切都告訴她,但至今為止,我向她傾訴的事情比向誰傾訴的都多,隻要能告訴她的我都告訴她。我們曾經背靠背地在母親腹中待了九個月,相互關照著對方,後來這成了一輩子的習慣。說來倒是有幾分古怪:瑪戈是個女孩,而我雖然是個極其關注自我的人,卻從未在乎過這一點,不過我能說什麼呢?瑪戈一直酷得很。
“甜椒肉片,跟午餐肉差不多的東西,對吧?我覺得還買得到。”
“我們應該買點兒甜椒肉片。”她一眼望見我,挑了挑眉毛,“這下倒是害得我有點兒興趣了。”
壓根兒不用我開口,瑪戈便往一隻咖啡杯裏倒了些藍帶啤酒給我。那隻杯子實在說不清是否幹淨,於是我緊盯著杯子髒兮兮的邊緣端詳,瑪戈見勢端起酒杯舔掉了杯邊的汙漬,隻在杯上留下了一抹口水印。她把杯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我的麵前,“這樣是不是好點兒了,王子殿下?”
瑪戈一心一意地認為,父母把最好的一切都分給了我,我才是父母想要的那個寶貝男孩,是他們養得起的唯一一個孩子,而她則拽著我的腳踝偷偷地溜到了這個世界上,是個沒人要的局外人(我的爸爸尤其不想要這個局外人)。她認為整個童年時代她都是自己在照顧自己,父母會把別人用過的二手貨給她用,時不時忘了在她的許可條上簽字,不肯在她身上花錢,還留下了許多憾事。我真不忍心承認:瑪戈的說法也許有幾分道理。
“是的,我那髒兮兮的奴仆。”
“王子殿下”說著揮了揮手。
我在啤酒旁邊蜷起了身子,我得坐下來喝上一杯啤酒,要不然喝上三杯也行——我還沒有從今早的一幕幕裏回過神來呢。
“你怎麼啦?”她問道,“你看上去簡直坐立不安。”她向我彈了彈泡沫水,彈過來的水比泡沫還要多,這時空調突然啟動,吹亂了我們的頭發。瑪戈與我老是待在酒吧裏,其實打理酒吧花不了多少時間,不過這裏已經成為我們兩人童年時從未有過的俱樂部。去年某夜我們喝醉了酒,撬開了母親地下室裏的儲物盒,當時還在世的母親已經猶如風中殘燭,我與瑪戈需要安慰,於是我們找出了幼時的玩具和遊戲,一邊小口喝著罐裝啤酒一邊發出“哇”、“哦”的驚歎聲,簡直是在八月裏過了一回聖誕節。母親去世後,瑪戈搬進了我家的老房子,我們把以前的玩具一件接一件地搬到了“酒吧”裏:有一天,一個已然失去香味的“草莓娃娃”玩偶在酒吧的一條凳子上現了身(這是我送給瑪戈的禮物);而在另一天,一輛缺了一隻車輪的“埃爾卡米諾”小玩具車則突然出現在了牆角的一個架子上(這是瑪戈給我的回禮)。
我們正在考慮組織一次“桌上遊戲之夜”,可惜“酒吧”的客戶大多數年紀頗大,對我們的“遊戲人生”、“饑餓的河馬”等桌上遊戲實在找不出多少共鳴——再說我自己也不記得如何玩“遊戲人生”了,在那款遊戲中,丁點兒小的塑料汽車還得載上丁點兒小的塑料父母和塑料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