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中國的節日都是團聚的日子。
“八一”，軍人的聖誕節，軍人團聚的日子。
南國，龍城市，山青水秀的龍山公園，中國人民解放軍北疆守備師戰友三十周年聚會在這裏舉行。
北疆守備師前身是毛澤東、胡誌明時代援越抗美的工程兵大隊。那時，為了國際避嫌，這支部隊是以中華人民共和國交通部工程大隊冠名的。那場史無前例、紅得發紫、人民全麵內戰的“文革”中，工程大隊凱旋歸國，一九六八年春天在廣西、廣東整休、補充了新兵後，奉偉大統帥毛澤東和副統帥林彪的命令開赴北國中蒙邊陲，整編建立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北疆守備師，開始了守衛北部邊疆、防禦對抗蘇修的艱苦卓絕的偉大鬥爭。改革開放的旗手、總設計師、軍隊的最高統帥鄧小平斷定當今世界是和平發展的時代，連續進行大裁軍，北疆守備師於八十年代撤消。
經曆過風雲激蕩的“文革”與艱苦守備歲月洗禮的指戰員們除長眠在北國邊陲的以外，如今都是“征衫臥衣櫃，兩鬢已斑白”。“知天命”之年，“閱盡人間事，不知身是誰”！無奈、焦躁、狂蕩、寂寞、孤獨中想起那苦澀愧疚又萬分值得回味憶戀的從戎歲月，煤炭大王焦財順吹哨子，組建了由市府秘書長關維銀為秘書長的戰友聯誼會，促成了龍城數百名老兵的聚會。
龍山公園位於龍城市郊，“文革”前，這裏是烈士陵園。發展了，為了人民的安康歡樂，這裏辟為南國風韻的旅遊休閑勝地。那龍山公園風光旖麗，在群山環抱中，椰林密密，芳草萋萋，溪流潺潺，翠竹婆娑，潭水漣渏，花壇錦簇，還有那十餘處民俗風光，壯鄉歌墟、苗寨竹樓、侗家風雨橋……清晨，寂靜恬美的龍山還籠罩在一片曉嵐霧氣中的時候，三三兩兩的老人已經陸陸續續在龍山公園門前集聚，受“六四”風波和“法輪功”集會幹擾的影響，警方對公園門前的動態有些草木皆兵，隨著前來集聚的老人越來越多，軍警便衣也漸漸多了起來，遠處還駛來幾輛警車。直到集聚的老人中有人扯出一條印有“中國人民解放軍北疆守備師戰友三十周年聚會報到處”字樣的大橫幅，軍警、便衣才悄悄散去，警車也一輛接一輛地離去。
公園裏，壯家木樓前對歌歌墟那綠茵茵的草地上，足有一營的著裝五顏六色的老兵仍象當年軍中一樣，一排排齊刷刷席地而坐。歌台上，是臨時擺設的聚會主席台，係在歌台兩側大榕樹上那紅底白字鮮豔奪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北疆守備師戰友三十周年聚會”的大橫幅在主席台正中隨風搖蕩。
“戰友們，我們戎馬戍邊、解甲歸田三十年，第一次這麼大規模地聚會，在一些戰友的推舉下，我作為戰友聯誼會第一任秘書長來召集這次聚會。鄙人叫關維銀，大家戲稱我的名字是當官為了錢，沒辦法，爹媽給的名字。多數戰友認識我，本人在守備師最後的官職是師秘書科科長，現任市府秘書長，戰友們有事相求，本人竭力相助！戰友們，我們雖然脫掉了綠軍裝，但我們仍舊是軍魂附體，戰友戰友勝過親兄弟。我們現在已經步入老年，離到火葬場冒煙不遠了。根據大家的要求，從今年起，每年八一聚會一次，使大家老有所依，老有所樂。我們龍城籍戰友有四百九十八人，除長眠永垂的，轉業到外省的，出差回不來的和病在床上起不來的，今天參加聚會的是個天大的巧合數，三百六十五人。好了，我的開場白到此結束，現在，我宣布，今天主持聚會的，是我們北疆草原上的馬蘭花、軍中百靈鳥，龍城藝術團退休的副團長、我們戰友聯誼會第一任會長劉曉蘭女士，現在，讓我們熱烈歡迎劉曉蘭女士主持會議！”
在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中，身著西領綠裙軍服的劉曉蘭風度翩翩地登上主席台。
1
“哎，多年不見，她還是那麼漂亮，哪象五十開外的人，分明三四十歲嘛，哎！”讋久春道。
“是呀，龍城一枝花，在守備師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裏是金嗓子，也是頂極美人，咱們這些禿和尚誰也沒追到手。哎，在部隊裏她對你可是有些鍾情，是吧？”孫明對讋久春道。
“唉，三十年啦，別提它了！”
“現在提還不晚，聽說她離異兩三次，現在可是獨身……”
“別囉嗦了，聽她講！”
“戰友們，全體起立，立正！首先，為長眠永垂的七十九名戰友默哀三分鍾！”
“好，哀畢。坐下！戰友們，我先說明一下，今天聚會，是煤炭大王焦財順最先倡議和發起的，並出資十萬元，讓我們對他的熱情和慷慨表示感謝！（暴雨般的熱烈掌聲）我們有十萬元，可今天聚會報到時我們聯誼會還是要求大家自願交錢，有交五十的，有交一百的，還有交二百的。到我上台前，除焦財順那十萬元，我們共收到兩萬一千三百五十元。有三十八名下崗同誌和家在農村山區的八十一名貧困戰友免交會款。
現在，我講一下今年聚會安排：上午，一，推舉產生正式的戰友聯誼會；二，成立戰友互助基金會；三，討論對困難戰友的救濟，救濟金額這次為五萬元；四，探討戰友集資興辦經濟實體以作活動經費和為戰友解困濟貧問題；五，中午在公園風雨橋酒樓聚餐；六，下午，遊園聯歡後自由活動，聯誼敘舊；七，晚上，龍城大酒店聚餐後到龍城藝術中心觀看我團文藝演出，而後是宵夏舞會。”
風雨橋酒樓，杯盞叮噹，酒氣衝天。有人步著京劇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楊子榮“慶功酒”的唱腔高歌道：“今日痛飲歡聚酒，壯誌未酬誓不休；來日不長須奮鬥，祝願戰友永無愁！”
“戰友們，戰友們，請安靜！我代表五個貧困戰友向大家表示深深的謝意！我們五個戰友的子女都在上大學，但年年為學費發愁，戰友基金會決定從今年起，每年資助我們每個上大學的子女三千元。謝謝大家啦，謝謝大家啦！我敬所有的戰友幹上一杯！”
“久春，這個人是誰，我怎麼想不起來？”
“孫明啊，你這個人猴精，不是小靈通嗎，連他都不記得？他是我們炮團學雷鋒模範三連的連長梁開呀！”
“歐，對，是他！年年學毛著積極分子講用會，好象都有他！好人那，好人！真是彼一時此一時，那時好事就他多，慷慨解囊支援災區、資助戰友、救濟群眾，誰都不如他！現在可倒好，吃起戰友的救濟來了，唉……”
“我來說兩句，我來說兩句！我代表因企業效益不好提前退休和下崗的三十八名戰友向大家表示感謝，這次基金會給我們三十八人共救濟兩萬元，並決定，身體健康的戰友可以到咱們基金會即將開辦的長城大眾餐館就業。太陽最紅，戰友最親，我來給大家唱一曲：戰友戰友親兄弟……”
“這個人你認得吧？”讋久春問孫明。
“這家夥我知道，大炮嘛！覃大炮，覃力能。軍械師嘛，當年什麼炮不會修，什麼三七高炮、一三O加農炮、一二二榴彈炮、喀萩莎火箭炮、八二無後座力炮、還有自行火炮、空壓機、汽車，都會修，那年，林彪逃跑的那一年，坦克五師配合我們搞步炮合練軍事演習，五師好多趴窩的坦克，他們的機械師修不好，咱們的覃大炮給鼓搗好了，能人啊！唉，手藝人，怎麼混到今天吃飯都困難的田地！”
“這有什麼奇怪！別看他覃大炮在部隊能耐，是軍械師，轉業回來可什麼也不是！回來被安置在農機廠當保管員，評職稱說他沒文憑，連個助工都沒弄上。改革開放以來，數農
2
機行業垮得快，他那個廠十來年沒飽飯吃，沒有一個月發足工資的，前兩年，幹脆每個月隻發一百元生活費！你說可不可憐。大炮這兩年很少吃肉，買菜也總是下午農貿市場要歇業了，他去收攤，一塊錢買一大堆空心菜，回來摘巴摘巴吃好幾天。平時戰友們小聚，總把他叫上，吃剩的糕點、菜肴都打包讓他帶回去。”
“他老婆呢？”
“他老婆也是這個廠的，車工！大炮是從農村來的，當年要不是他老婆，他還很難進城呢！現在，他老婆三天兩頭數落他，說嫁錯了人，嫁了個窩囊廢，要是在廠裏當個一官半職，也不至於拿不到全工資。兩口子正鬧家庭危機呢！”
“要我說，還不如回鄉當個鄉官，在城裏混個啥勁呀！現在數城裏人最苦了，尤其是那不景氣的國企，下崗了、失業了，那真是一無所有，是社會最貧困的階層了！哎，對了，咱們勸勸覃大炮，讓他出來搞個修理部，現在修摩托、修汽車、哪怕修自行車，一個月也不是那一二百呀！身懷金手藝，卻喝清水湯，何必在那農機廠等死，傻不傻，虧不虧呀！”
“得，得，勸什麼勸！我們勸他好幾年了，當兵那個臭脾氣，他說，當兵的要有良心，不能看著廠子有危難，就一走了之，這就好比打仗，就是戰友全犧牲了剩你一個人，你也不能臨陣脫逃把陣地丟了！”
“那他可以搞第二職業，業餘時間幹那！”
“你說當兵的傻，還就是傻！他那個廠，沒活幹，還讓職工天天滿勤上班，並且規定，任何人都不許搞第二職業，人家都偷偷地幹，他業餘時間卻經常往廠裏跑，點庫、清庫，把車間丟棄的零件、工具撿回來擦洗淨，再造冊存在庫裏。他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廠裏規定不讓幹第二職業，咱就不能幹！”
“唉，太可憐，太悲哀了！”
“噯，久春，好久不見，咱們倆幹一杯！”秘書長關維銀端著酒杯過來。
“大秘書長的麵子，我還能不喝！”讋久春道。
“哎，咱們這可不講官，也不講麵子！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同學見同學，情濃勝燭夜；戰友見戰友，同飲一壺酒。來，幹！”
“好，不說了，舍命陪君子，幹！”讋久春一直脖，青酒一杯下肚，頓時滿臉通紅：“老關，我讋久春這輩子算栽在你的手裏了！”
“哎，久春，這話怎麼講，怪老哥沒在市委為你使勁，如今還是一個搖唇鼓舌的宣傳幹事？久春，你信老哥，你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有機會，老哥一定幫忙，憑咱久春老弟那學問，那筆頭子，全師數一數二的馬列主義教員，如今不說當宣傳部長，就是當個市委書記也綽綽有餘！”關維銀索性搬過一把凳子坐下來，把兩隻空杯又滿上。
“好了，好了，別挖苦我了！連胡茬子都白了，還什麼部長、書記的！老關那，那書記我當過。你還記得嗎，我當戰士，你當班長；我當文書，你當書記；我當書記，你當秘書；我當秘書、宣傳幹事、教育幹事，在連級就定格了，你小子，可是青雲直上，沒幾天，你就成了秘書科長了！在部隊，你就總壓我一頭。到地方，這十五六年，我一直是宣傳部新聞幹事，你呢，副部長、部長、秘書長，嗬，好威風！我真有點嫉妒了，真是既生瑜何生亮。我真不該和你在同一個時代！如今，夕陽恨晚，不說了，自我寬心，圖個痛快、高興，來，我也敬你一杯！”
“老弟，你關老哥是自知之明，論才學，我不如你，論機遇，我一直是幸運兒！即使老天不生我這諸葛亮，那官也輪不到你讋老弟。其實，我哪敢在老弟麵前班門弄斧，更不敢當諸葛亮，我頂多是周瑜。不過，周瑜也好，諸葛亮也好，論天命，是你的命不好，論理，是你太聰明了，水平太高了！杜甫有句名言‘誌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不說了，不說了！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壽，高壽不如高興。來，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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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騷太盛防腸斷，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不說了，幹！”讋久春又一杯酒落肚。
“讋老弟腸子斷也好，抹眼淚也好，總之是老哥沒關照好老弟，我就坐這桌了。俗說，聽人勸，吃飽飯。讋老弟，聽你關老哥一句：當那個官真沒有什麼意思，那個官，隻有象我這樣的半桶水又是玩世不恭又愛喳喳呼呼的人幹的，哪是你那博學多才、睿智深沉的人幹的！象你這種性格，就是給你個官，也是處處碰壁、苦不堪言，何苦呢！我深知老弟的才學，不說是才高八鬥，也是才高七鬥半。命已如此，我說讋老弟，你不如操起筆杆子，沉下心來，埋頭著述。”
“著述？著個屁！有什麼可著的？”
“沒什麼可著的？我們這代人白活呀？就我們這些大兵們就值得大著特著！”
“我們？別逗了！我們這代人活得最窩囊了，我們當兵最金貴的青春年華，幾乎都埋沒在那想起來就讓人苦笑的文革十年裏了！我們怎麼那麼狂熱、那麼愚蠢、那麼幼稚、那麼無聊呀！還著述呢，不是讓後人笑掉大牙嗎？”
“妙妙，老弟真是出語是金！咱們是英雄所見略同，老弟和鄙人觀點再相近不過了！正是我們狂熱、愚蠢、幼稚、無聊，才值得大書特書！閑得無聊的時候，我就總琢磨，咱們這代人真有意思，簡直是曆史上最生動的一段插曲！我們那個時代是最精彩的時代、最活潑最革命的時代，是舍棄個人的一切的英雄的時代……”
“我們那個時代還是盲目崇拜的時代、扼殺人性的時代、狂妄的時代！”讋久春打斷關維銀那興奮異常嘖嘖有味的話語。
“對，對，對！”關維銀呷了一口酒道：“老弟的這幾句話更精彩了！就是因為我們處在那個時代，才需要濃墨重彩地留一筆！讋老弟，我有一種感覺，我們軍旅生活那個特殊的年代，如果你老弟不寫，恐怕就無人寫了，而那個時代的軍師之事是無論如何不能留下空白的，留了，就是我們對曆史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