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魂2-4、5(1 / 3)

悶罐子車軍列咣噹咣噹地向北方奔馳著。

正如文書常小樂說的,這支工程兵大隊向很遠很遠的地方開去了。

部隊開拔到哪裏去,是軍事秘密,讋久春不知道、也不敢問。但“從軍樂,莫問所從誰”,他是異常的興奮。

昨天午後,在林校,部隊突然緊急集合,接著大隊萬名官兵氣勢昂然地舉行了“北上誓師大會”。大會上,部隊長朱雲才政委作動員報告。他說,偉大統帥毛主席和副統帥林副主席命令我部北上,去迎接反帝反修的新的偉大鬥爭。毛主席揮手我前進,我們要用鮮血和生命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粉碎帝國主義、修正主義,保衛世界革命的紅色根據地!

誓師大會後,數百輛解放牌軍車往來於部隊駐地和火車站之間。三七高炮、高射機槍、一箱箱彈藥,空壓機、推土機、發電機,一套套桌椅板凳、一筐筐鍋碗瓢盆、一麻袋一麻袋的大米,還有嗷嗷叫的大肥豬裝上了火車。

讋久春和幾個老兵主要是卸裝大米。那大米是麻袋裝,一袋有一百七八十斤。要把汽車拉來的大米卸下,扛到四五十米開外的貨台裝到罐子車車廂裏。起初,兩個人抬一袋蹣跚著挪著步子往火車上裝。連長張拒洋急了:“你們這麼幹什麼時候能裝完車!”張連長從汽車上直接扛起一袋大米碎步小跑地奔向站台裝進車廂裏。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讋久春一看這架勢,熱血沸騰,也象連長那樣背起麻袋小跑幾十米去裝車。他真不知道自己還有那麼把子氣力,兩個小時裏竟然力熊熊、虎著著地一氣背了三十多袋裝上車,自己也感到有些“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味道。

夜幕降臨的時候,軍列向北再向北隆隆地開進了。這時,他才覺得兩腿輕飄飄地有些站不穩,腰也酸痛酸痛的直不起來。幸好夜色越來越深,臉上的苦楚也沒有人能看出來。夜色下,也不能兜風望景,他索性倒在地鋪上任車廂去晃蕩。可腰酸腿脹,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睡。

離開南疆了,離開家了,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幹革命了。他想起電影《柳堡的故事》裏的插曲《九九豔陽天》:這一去呀千萬裏,三年兩載難回還。

他想起病重的媽媽。媽媽在五八年大躍進那個年代是街道上遊公社的社長。社區辦公共食堂、辦小賣部、辦托兒所、辦敬老院,蓋這些房子,都是家屬們上山砍木料、自己燒磚燒瓦燒石灰、自己找圖紙挖溝砌牆抹灰去建設,總之,一切自己動手,那時叫自力更生、白手起家。就是那個時候,媽媽病倒了,肝腫脾腫後來就是肝硬化。那時,他小學四年級,他數過,媽媽從兩裏外的磚瓦廠挑磚到工地,每次挑四十多塊磚,一天挑十幾趟。現在,媽媽經常臥床。自己是老大,在家時,買煤、挑煤、打煤坯、挑水、買糧背糧這些重活都是自己幹。這一走,家裏重活誰幹呢?

他想起爸爸,爸爸是電業局長,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是走資派,天天上班,天天挨鬥,有時還挨群眾踢兩腳、搧兩巴掌。爸爸不同意我當兵,他一直想讓我吃技術飯,走白專道路。當兵走時,爸爸抹了眼淚,他平生第一次看見爸爸流淚。唉,爸爸不會又挨批挨打吧,可憐的爸爸!

他想起了同學,項麗突然出現在他腦海裏。他對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高中同窗三年,她是團支部書記,他是班長。兩人在班裏各項工作和活動配合默契。說實在的,他喜歡她。她不僅是一中最美的女生,而且年年是甲等優秀生,活潑、大方、永遠是甜美的微笑,好象是從來沒有一絲憂愁和痛苦。

他對她的好感也是班裏鬥爭的產物。高三,快高考了,班裏出現三種狀態。一是以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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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委員邱誌鵬為首的“聖賢”派,他們主張一切以高考為中心,為優勝學校爭光。這就要“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什麼勞動、文體活動、社會活動都不要參加。二是以組

織委員徐桂芝為首的“下鄉”派,不參加高考了,象北京的侯雋、山西的周明山一樣,下鄉當農民幹革命;三就是他班長、團支部宣傳委員的讋久春為首的“準備”派了,即“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為了給下一屆學生做出榜樣,為了不走白專道路,學習、工作照舊,既要抓好高考複習,又不要丟掉社會工作。考上大學當然好,考不上就下鄉。

為此,團支部書記項麗一天晚上召開二十多名團員參加的團支部大會端正思想。書記支持了他讋久春。那晚,他還興奮地寫了一首打油詩:舌戰送夜歸,心中似鼓擂;邱子淨歪理,書記方可隨。社會活動好,怎能一風吹?學習是重要,接班要靠誰?學生不事政,世界一團黑。盡管優等生,隻會為人炊。品學須兼優,方能成光輝。學而無方向,將來必為宄!他喜歡上項麗或是悄悄愛上她。

真正可以說“愛”的,應當是長征步行大串聯。

讋久春父親被揪出來,自己是黑七類狗崽子,到北京看毛主席的資格沒有了,他決心步行到北京去!怎麼去,要走出個樣來。他決心沿著當年紅軍長征路線走到延安再走到北京去見毛主席。和幾個男生一說,這幾個男生都願意跟他讋久春去長征。兩天準備,第三天出發。出發的那一天,項麗幾個女生竟然也賴著要跟著走。這樣六男五女上路了。

因為階級政治背景,他不敢當長征隊長,結果項麗又是隊長又是臨時團支部書記。四千多裏路上,行軍、住宿、宣傳、訪貧問苦、找老紅軍、助民勞動,都是項麗和他一起安排。尤其是有幾天,大概是經過苗族地區吃了醃生魚生肉生蚯蚓和貴州酸,他不適應而得了腸胃炎,拉稀不止甚至便裏帶血,都要拉垮了身子,快走不動路了。可他,死要麵子,不敢聲張,咬牙象好人一樣堅持打前站。別人沒看出來,項麗看出來了。她把他背的油印機和一令紙偷(搶)過來自己背上,甚至有兩天陪著他打前站,生怕他支持不住倒下。

他刻骨銘心地記得,有一天,從雙江翻過玉頭界到牙屯堡的山間野林裏,她陪他打前站,她走在前麵,他苦苦地跟著。他肚子扭筋地難受。他想放個屁,誰知竟把稀屎擠了一褲襠,難堪極了。他隻對她喊了一句:“等等,我方便一下!”便鑽進老林裏,飛快地打開背包換了內褲。正當他要把那換下的汙臭的內褲裝進背包時,她過來了,好象還聞到了臭味:“久春,那邊有條小溪,你去洗洗!”她象命令一樣地說著順手將那條臭內褲搶到手,往小溪下遊去了。

他當時第一感覺就是:她看到自己換褲子了!他一陣羞澀,什麼也沒說,跑到小溪上遊,脫得光光的,好好擦了擦身子,盡管是蕭瑟的初冬,可他一點也沒覺得冷。許是他一直有冬泳的經曆,許是當時激動興奮異常,熱血沸騰,反正沒有一絲涼意。

他把她幫他洗淨的內褲拿過來的時候,憋紅了臉。他把內褲搭在背包上晾著,跟在她後麵走著,一聲不吭。她那烏黑的兩隻小鬏鬏辮,那豐潤嬌娜的背影,那輕盈俏麗的步子,她一切的一切都象巨大的磁鐵吸引著他,覺得她是那麼可親可愛。

“久春,你也不要硬挺著,不行,咱們到有公社衛生院的地方休整幾天再走,要不你非得拖垮不可!”項麗頭也沒回地說。

他什麼也沒說,眼圈有些濕潤。可他心裏暗暗想,長征剛出發時,自己還覺得她們幾個女的是累贅,不想讓她們跟著走。現在,自己反倒是累贅,說什麼也不能當孬種。以後的兩天裏,項麗總建議休整,他就是不同意,堅持往前走。項麗也不跟他拗勁。可他讋久春沒想到,項麗不知什麼時候給他弄到一些草藥,說是她打聽到一個苗族赤腳醫生給的,專治拉肚子的。每天一住營,她就給他熬藥。果然,喝了藥第一天,肚子不咕咕叫了,第二天,拉的次數從過去一天七八次降到兩三次,第三天,可以說全好了,肚子餓得總想吃東西。

他心裏暗暗愛上她,下決心等大學畢業後有了工作,就是她走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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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他覺得,她也是愛他的。

因中央下令停止步行串聯,他的長征半途而廢。回到龍城,龍城文革已如火如荼,分

成勢不兩立的兩大派。一派是火線派,一派是聯合派。火線派是因這派圍攻省報社設立了火線指揮部得名。聯合派是以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結尾那句口號“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得名。

公安局張局長和讋久春家住一個小區,張局長見讋久春步行串聯回來,關切地問:“小春那,串聯回來了,參加哪一派呀?”

“張叔叔,你在哪一派,我就參加哪一派!”讋久春答。

“我哪一派也不是!我和你爸爸一樣,當權派,老老實實接受群眾監督改造,哪一派也不能參加。再說,全國都在砸爛公、檢、法,我們沒有資格和你們一樣革命。”張局長拍了拍讋久春的肩膀又神神秘秘地說:“小春,我可以提個建議供你參考。我希望你參加聯合派,聯合派黨團員多,出身好的多,可靠。那個火線派很危險,最近他們跟湖南長沙來的湘江風雷組織的紅鐵軍有聯係,打得火熱。那紅鐵軍是反革命組織,過兩天就要被軍管會取締。這是秘密,對誰都不要說呀!”

讋久春得到這上層情報找到項麗:“項麗,我下決心了,咱們參加聯合派!”

“不,我看好了,還是參加火線派,你看這滿街的大字報,就火線派的水平高,火藥味濃!咱們一直在一起,還是參加火線派好了。”項麗反勸他。

“不,無論如何不能參加火線派,他們,他們要犯方向路線錯誤!”讋久春阻止道。他本想把張局長的話告訴她,可這是秘密,不能說。

讋久春多有把握呀!他沒理她,自顧自地參加了聯合派,而且還象哈軍工的學生、毛主席的侄兒毛遠新在遼寧寫的“我為什麼參加紅造總”那樣,寫了洋洋兩萬多字的大字報“我為什麼參加聯合派”,貼在大街上,又送到聯合派廣播站不停地廣播了兩天。

果然,第三天,軍管會出動軍隊包圍了延安旅社,逮捕了紅鐵軍七個頭目,押到廣場召開了上萬群眾參加的“取締反革命組織紅鐵軍大會”。

火線派被搞了個措手不及,許多群眾紛紛反戈一擊,發表聲明退出火線派。

讋久春可洋洋得意。他又去找項麗,讓她也反戈一擊,加入聯合派。誰知項麗鐵杆一個:“管他什麼右派、什麼反革命,已經加入了火線派了,幹嘛有個風吹草動就叛變!你讋久春是先哲,你英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讋久春不知道她幹嘛幾天的時間就變得那麼硬氣,那麼不通情理。不過,那時大家都信奉“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來不得半點溫文爾雅”,各人的路,各人走,革命不能強求!

有人說,愛的力量是無敵的,是不顧一切的,是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擋的。其實,革命的信念才真正是無敵的,是舍棄一切的,是義無反顧、所向無敵的。他顧不得項麗,自己譜了一支歌:要革命就不怕死,怕死就不革命;跟我聯合派,革命無不勝!著魔一般上街演講驚風雷,辦報紙撒傳單泣鬼神。

誰知天不轉地轉,鬼不亂人亂!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周恩來總理接見兩派代表竟宣布項麗她們那派是造反派。原來響應毛主席“人民解放軍要支持左派廣大群眾”的號召而支持聯合派的五十五軍,竟然掉轉槍口、武裝遊行支持火線派!

讋久春一下子就懵了,真不知道革命象開玩笑一樣。他沒信心了,更不敢見項麗—丟死人了!

從那時起,他報紙也不辦了,大字報也不寫了,也不上街演講了,而是周遊列國—到全國各地去參觀旅遊去了,或是叫“大串聯”去了!是獨自一人懷著疑惑不解的思緒遊山玩水去了,反正坐火車也不花錢。直到一九六八年二月初回到龍城,他再也沒見到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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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當兵了,一去千萬裏,不知何年何月才回來。項麗,你在幹什麼,咱們幹嘛成了對立派,這是為什麼,不都是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嗎,怎麼咱們自己還打起來了?唉,項

麗,咱們應當見上一麵,我幹嘛連想也沒想起來,就那麼走了?項麗,你知道我的心嗎,咱們就是革命和反革命也要在一起,三年呀,三年的同窗情誼比喜瑪拉雅山高,比馬裏亞納海溝深。嗨,我這是怎麼啦?到解放軍這毛澤東思想大學校來了,幹革命來了,怎麼兒女情長起來了!沒出息,低級趣味!項麗,我不想了,也不說了,在部隊我要幹出個樣兒,當個毛主席的好戰士,當個英雄,那時再向你表露心跡、向你求愛,你項麗一定是屬於我的!

想著項麗,想著革命和英雄,伴著火車的隆隆聲,他迷迷糊糊進入夢鄉。

火車咣噹了三天三夜,到了塞外北國鐵軌盡頭—內蒙古昭烏達盟赤峰市,又是一陣緊張的卸車裝車,武器彈藥、機械設備、糧食營具從火車上卸下,再人背肩扛地裝上汽車,整整折騰了一個下午。裝完軍備,讋久春幾個身強體壯的戰士被派到部隊長—連長說是師首長那幫助裝車。師首長都是有家眷的,私人行李一大堆,已經從火車上卸下,要往汽車上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