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自幼便驕橫放縱、目中無人的權臣之女, 檀之怡雖未做到惡名昭著的程度, 也十分讓父母頭疼。
可那又如何呢?
誰讓小皇帝年幼朝中又無人, 恰逢權臣當道呢, 而她的父親正是這群權臣之首。
父親除去當朝內閣大學士、帝師, 丞相、錄尚書事、顧命大臣等頭銜外, 手中既有官職又有實權, 尚書台也完全為他所用,致使朝中三公虛懸,政歸台閣, 當之無謂的朝政第一人。
便是小皇帝,又奈他何?在這樣的權傾朝野之下,就連廢除皇位改立其它皇子也隻是輕鬆不過之事。
因此, 她與妹妹自幼驕橫放肆、不可一世也從來無人敢製止, 就算那個父親前任妻子留下的嫡姐,也不例外。
自小她就從母親口中得知, 那位大她四歲的嫡姐與她並不是一個母親, 所以, 她與妹妹從來不主動與她親近, 也許, 是對方數年如一日的毫無敵意, 才使人生不出什麼惡感吧。
曾經她也用過比較幼稚又十分低劣的手段與她爭父寵,可時間長了,發現她忍耐一流, 對於她的挑釁, 似乎從來未放在心裏,平靜的沒有一絲漣漪,年幼的她,得不到爭寵的回應,是無法堅持下去的。
因為小孩子的惡感是很難持續的,這位嫡姐十分守規距,即便與母親表麵也有八分融洽,輕易不會與人結怨,雖得以父寵,卻很少使背裏與父親告繼母狀的齷蹉手段,即便那時她與兩個弟弟妹妹在府內府外無法無天,也是如此。
就算她生的美貌,這份知情實趣,恬淡適然的性子也實在讓人算計不來,就連母親在無外人的時候,也會不違心的嗬斥她們,若有嫡姐一半的性情,她也就佛主保佑燒了高香了。
那時候,雖然她們姐妹與她並不親近,但也從未紅過臉,就算隻有十來歲,她也隱約覺得這位嫡姐雖居於府院之中,心思卻似乎從來未在宅院這方寸之地。
那時候的檀之怡,是一生過得最舒服的時光,最隨心所欲,無憂無慮的日子。
玉食而肥、廣廈而居、錦衣而立。
吃的肉都是以人奶喂養大,府裏也時常聚會盛宴,光筷子就有上百種,樣式應有盡有,金筷、象牙筷、玳瑁筷、烏木筷、斑竹筷、漆筷等。每日享受著奢華極致的美食,就算一片生魚片,也會切得薄如蟬翼,蘸點醬料,入口即化,在她最艱難的日子裏,每每想起來,都會嚐到口水與淚水的滋味。
或許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一切就發生在她及笄之後,要議親時,家逢劇變,自己的命運也一朝天崩地裂、翻天地覆。
流放途中嫡姐的死讓父親大病一場,一度撐不到流放之地,接下來的一切如同一場噩夢,她甚至覺得早早死掉未嚐是件壞事。
曾經高高在上的人,嚐過無數珍饈美饌的人,如何能熬過困苦饑寒與衣不遮體苦難,很快檀氏一族便病倒一半的老人與孩子,母親也將年幼小弟緊緊護在懷裏,得到一口好吃的,都會喂給弟弟,而她與妹妹再也不是她眼中的掌上明珠。
但這還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
冬日的嚴寒,每天都會死人,檀家一家五口,很快麵臨彈盡糧絕的境地,而鎮守此地給與他們片瓦遮身的差使,每隔幾日就要搜刮他們的住所,剝削他們身上最後的利用價值。
很快他們的目光就放在了她與妹妹身上。
當家中再無半粒糧食,父母為了年幼的弟弟決定將她們其中一個賣與官奴,而那個人恐怕就是自己的時候,檀之怡驚呆了,她發起抖來,她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而她的父母的臉也在眼淚中模糊了起來。
她想過,若嫡姐還活著,父親是否會舍得將最寵愛的大女兒賣入官奴,或許……會的,再寵愛的女兒又如何比得過傳宗接代的兒子,她當時想,嫡姐真的好命,早早的死掉,那樣,父親在她心中還是慈父,不必看到這樣賣女救兒的醜陋樣子。
她哭了,卻從來不會屈從命運,在官家來帶人的時候,她將馬桶裏讓她作嘔的恭物抹在了身上,帶她走的婆子受不了那味道,最後捂著嘴挑走了妹妹。
她與妹妹隻差一歲,被帶走時,傳來妹妹撕心裂肺的哭聲,她看到母親臉上流下淚來,卻從頭到尾都沒有開過口。
從此以後,父母對她的態度談了,而她知道,她們之間恐怕再也不複以前了。
她不後悔自己的所做所為,在妹妹因為姿色選作了官妓之後,她更沒有後悔過,不是妹妹就會是自己,總要有一個人,若她真到了這這種山窮水盡的地步,她想不如死去,家裏是換不到銀子的。
妹妹的賣身錢不知道能撐多久,她知道,一旦錢花光了,下一個就會輪到她,而這一次父親母親不會再心軟,為了他們的兒子,為了他們唯一的兒子。
檀之怡經常徹夜難眠,果然在銀錢用光之時,父親提出將她許嫁別人,說是許實則賣,她最後忍無可忍的與他們大吵一架,以為自己難以逃脫這樣的命運,卻沒想到竟意外拾到了一袋銀兩。
在這個惡劣到處都有凍死骨的環境裏,有人會將一袋銀子掉於他家門口嗎?半個月過去,也無人來尋找。
這一袋銀子幫她們一家度過了冬日最寒冷的兩個月。
而自從拾到了銀子後,家裏的日子開始慢慢好過起來,分到的米麵再沒有克扣,也越發多起來,凶神惡煞的差使對家人也變得客氣甚至和顏悅色起來。
甚至於會有多餘的米麵與銀兩私下塞過來,精明如父母,早已猜到有貴人暗中幫忙,可無論如何打聽,也無法探知到這位雪中送炭的貴人是誰,隻道是當年父親提攜過的人。
因為這位貴人,他們一家住進了溫暖的屋子,終於吃飽了肚子,弟弟雖然嬌氣,卻也不用再挨餓受凍,時常能割些肉食來慰勞家人的五髒廟,而自己的親事從此他們再未提及,她心知那必然是個火坑。
父親獲罪前乃朝中重臣,官場之事極為精通,雖然如今落魄,但其中門道一目看穿,到底多年為官若有心之下,也是捧得人心有飄飄然,加之手中有餘錢,毫不吝嗇,居然也在這偏荒之地打通了一些人脈。
甚至有贖回女兒的機會,可就在用全家的家當想將小妹贖出之際,小妹卻再難忍受屈辱,在前一日夜裏自縊了。
母親悲痛欲絕。
那一刻,她似乎能感受到,父母心中的痛苦,他們或許不是不疼愛女兒,隻是相比女兒,兒子更重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