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一動不動地任由許道宣抱了好一會兒, 直到他感到頸側有一點濕意。
起先那濕意若有若無的, 猶如行將末路的細弱燭花, 到後來卻嗶剝一聲陡然變大了。好似轉瞬之間成了倒灌的海水, 倏地將如意淹沒了。
海浪來來回回衝刷著, 無聲無息地將如意心底那點耿耿於懷衝走了。
在得知許道宣不打聲招呼就去了蓬頹漠的時候, 如意發了通大火。那時他還是沒牙齒的小胖球, 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開執盞要抱他的手,拒絕乳娘的喂養,甚至用扒拉枕頭的方式, 將所有人趕出去。
他獨自坐在大的顯得有點空曠的床榻間,一旦發現誰有推門而入的企圖就開始嚎哭,以此在漆黑的屋子待了一整晚。
到第二天, 執盞忍不住在屋外輕聲啜泣時, 他打開了門。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他,無人明白他怎麼會一夜之間恢複。連當日替他算魂的孟銜都曾道恢複之路太過漫長, 或許要花費十數年。
可如意終究沒有。
在爆體而亡後, 如意用最短的時間發了芽, 又用最短的時間恢複了原樣。
恢複成了, 滕初沒能見到的, 十四歲少年模樣。
感受著脖間的濕意, 如意在心底歎了口氣,心想他的公子還是這麼傻,半點都沒變。
這樣想著, 如意問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公子, 為何半年不見,你還是同我一樣高?”
一句話,成功阻止住了許道宣的眼淚。
許道宣萬萬沒想到,好不容易大難重逢,他嚴謹認真的書童,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鼻尖掛著串可笑的清涕,許道宣沉默半晌,道:“我還比你黑了。”
這倒是事實。
三人同去蓬頹漠,來回一整月下來,竟然隻有道宣一個人曬地黑黢黢的。對比去的時候白皙如何,回來還如何的另兩位,這簡直是慘絕人寰的天理不公。
如意顯然也沒想到許道宣會這麼回複,他看著麵前如同黑炭般的自家公子,幾度張了張嘴,發現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誇讚,隻好徒勞無濟地安慰道:“沒事,大公子以前也很黑,公子遲早會像他那樣白回來的。”
如意嘴裏的大公子,說的是許長安的親兄長,許道寧。在許長安與許道宣九歲時,許道寧領了聖上的差事,前去修決堤的堤壩。
許道寧去時膚色白淨,回來時若不笑,一張臉上隻能看見兩隻黑白分明的瞳子。當宛如墨汁的許道寧走過來,想伸手抱許道宣時,好懸沒把眼巴巴等著大哥回來的許道宣嚇哭。
這事後來淪為了許家上下幾十口人的笑柄,每年都要拿出來笑一兩次。
當然,許道宣對此事印象深刻,也不全是出糗丟人了,主要是因為他清清楚楚地記得,許道寧恢複原來膚色,前後總歸花了六個月。
六個月,半年啊!
許道宣默默算了算,從塞雁門到蕪城,再從蕪城返回皇城統共要花費的時間,最終崩潰地發覺,還是過不了被皇城市井百姓嘲笑的那關。
分外羨慕許長安曬不黑的許道宣,頓時感覺要飲恨此生了。
好在許道宣並沒能糾結太久,便讓對他了如指掌的如意岔開注意力了。
至於默默當了回圍觀者的段慈玨,早在許道宣轉身抱住如意時,就來無影去無蹤地悄悄溜走了。
到此時,除了孟銜與安子晏,及安子晏的書童竇太保,算是所有親朋好友皆俱在。為了慶祝王妃兩兄弟順利開花成年,晚上查將軍做東,在小院裏辦了場盛大的宴席,還特地邀請了塞雁門唯一一處風月雅所的歌伎來助興。
自幼在牡丹皇城的脂粉香河裏浸泡長大,許長安幾人對所謂的歌伎興致缺缺,反倒不約而同地好上了查將軍的私釀。
那酒總有股不同別處的香味,查將軍讓眾人催促著,無奈地將僅剩的幾壇全都挖了出來。
“長安,你不許喝了。”薛雲深攔住了酒鬼的杯子,語氣頗為嚴肅地勸誡道:“說不定你肚裏已有我們的孩子,飲酒過量對他不好。”
“什麼?”話隻聽一半的查將軍大驚失色,“王妃有了?!”
“沒沒沒,”許長安連連擺手,他貪杯過頭,終究是有點醉意,故而傻乎乎地笑了下,企圖挽救薛雲深的失言:“這還不到一個月,哪有這麼快。”
“王妃醉糊塗了,”查將軍悄聲道,“植物授粉孕籽,不用一個月就能診出來的。”
他這話說的小聲,許長安醉暈暈的也沒聽清,但卻讓薛雲深記在了心裏。
“改日請個大夫,好好給長安診下脈。”薛雲深想著,趁許長安不注意,將他手底下的酒杯換成了茶盞。
酒至中席,不少人都喝多了。查將軍的兩個副將合著歌伎的琴聲,荒腔走板地哼唱著不知名的曲子。
查將軍看著眼前的熱鬧場麵,看著情不自禁相擁在一處的幾對人,看著案角的瓜果,嘴角的笑容忽然泛起了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