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醋(1 / 2)

他的救命恩人名叫翟世用, 是個獸醫, 除了治狗, 還譙豬騸馬, 給各類走獸接生。譙豬騸馬的手段還算利落, 他譙過的豬和騸過的馬沒有死的, 就是傷口縫得不大好看。經他縫合的傷口針腳一律上躥下跳, 長好了以後一律龍飛鳳舞。

沈文昭身上的傷口在太子眼裏看來,和豬蛋馬蛋上的傷口一樣刺眼,看著心要痛煞的!

他嘴上說著謝, 心裏還是有怨憤,主要是怨他自己,在那種境況下找不出更好的醫者來治沈文昭的傷。雖說沒治死人, 可背上留下一道龍飛鳳舞的難看疤痕, 以後不論是看著還是抱著,都是凹凸不平的模樣。像是一種提醒, 提醒他沒那種能力護心上人周全, 還差點害他為他死了!

其實不賴他, 那時候危在旦夕了, 倭人們手上有火器, 一槍轟來, 擊中了沈文昭,蕭恒抱著他順流而下,無計可施, 隻能想到同生共死。後來岸上來了來了一隊送葬的隊伍, 沿著河岸哭哭啼啼,攪在倭人當中,他們往哪他們就往哪,倭人急了,操起長刀要殺人,情勢忽然一變,打幡的、摔盆的,孝子賢孫們各自從身上、車上、棺材裏掏出了家夥——也有長刀,也有鞭子,也有火銃。雙方混戰,亂了一陣,又插進來一支軍隊,看旗號,竟是崇陽府隔臨的淮安府的守軍。倭人們抵擋不過,四散跑了。

這隊人把他們送到崇陽府城郊的一處山廟,說是現在還不太平,等真太平了,再來接殿下回去。這隊人來了又走,匆匆忙忙,隻留下了一個翟世用。

翟世用是胡人,來慶朝混生活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實在不行不打槍也撤,身份上屬於黑戶,慶朝的官府管他不著,所以慶朝太子的賬他也不買,弄得煩了,開口就擠兌太子,有更難聽的話不好用漢話說,他就用太子聽不懂的話嘰裏咕嚕地罵一通。兩人相互看不順眼,你避開我我躲著你,直到朝廷來人接太子了,翟世用才如釋重負地扔下一瓶藥,飄然離去,什麼勞雜子的謝禮,他才懶得要!

從崇陽府回來,沈文昭覺著太子越發的黏人了,煩得要死還甩不脫!

他不耐煩,到了休沐的時日趕緊躲出去,最常躲的地方是菊兒胡同,後來菊兒胡同躲不住了,他也躲到書社茶肆裏去,喝幾盞茶聽幾場書,也還愜意。

可愜意也愜意不了多久,幾次以後,太子的人四處開花,他躲哪都能找得到。

實在不勝其擾了,他就亂走一氣,沿著朱雀大街走,一路走下去,有時候走到南市,有時候走到北市,有天甚至走到了四剪子巷,這條巷子是出了名的堂子巷,做皮肉營生的上等貨色都在這條巷子裏。不是刻意要來的,他就是想找個地方靜靜坐會兒。誰也別來找他,尤其是太子。

太子到崇陽府出一趟公差,身陷險境,好懸沒被哢嚓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皇帝賞了他,也賞了他身邊的一幹人等,隻要沒死的都得了一官半職,沈文昭功勞不小,得了個“太子洗馬”的官,說白了就是太子的侍從官長,官居三品,很不小了。做了太子洗馬,進進出出都跟在太子身旁,太子怪得很,時不時說些他聽不懂的話,他一蹙眉他就不敢說了,然而隔了不多時,他還是要談老調。好不容易等來了休沐,說要出宮走走,太子十次倒有八次要想法子跟著來,跟不了他也要派旁的人跟著,像怕他跑了似的,煩!

六月梅雨,針似的雨絲飄下來,地麵洇濕一片,沈文昭打著一把油紙傘,慢慢走進四剪子巷裏,巷子還算寬綽,能容兩輛大車並行,地上鋪的是青石磚,想是有專人灑掃,從巷頭望到巷尾,一地的青,連片落葉都不見。巷子兩邊的屋舍都是白牆灰瓦,門戶高大,門臉整齊幹淨,一排的罩紗燈籠掛過去,各有各的纏綿,各有各的惹眼。

他正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有什麼東西墜到他的傘上,傘頂發出一聲悶響,他抬頭一看,看見一扇開著的窗戶,沒看見人,但聽見了笑聲。女兒家的笑聲,脆而悅耳,一聽就知道這人年歲尚少,若是聲如其人,那必定是個不得了的美人。

“阿姐,那人好呆的,一個物事砸到他傘上,他都不曉得問一問。”

“別瞎說!進去吧!”

看來有兩個人。抬頭再看,閃出來半張美人麵,紗巾子遮了半張臉,衝他吃吃一笑,一旋身躲進屋裏,空餘簾幕飄飄。

跟在沈文昭後邊的人看見他一抬腳進了這家堂子,立馬回去稟報太子。

蕭恒聽了消息心內一緊,不覺把手上的筆拗成兩截,斷筆叉出的碎木紮進手裏,血順著手腕蜿蜒而下,他卻是渾然不覺。

“進去多久了?”

“剛進去。”

“去,叫他回來,就說孤有事找他。”

底下人本想勸個一兩句,後來覺得實在不知從何說起,便閉口作罷了。隻是委婉提醒他注意保重,手上的傷流血了,好歹讓宮人們包紮包紮。多餘的不敢說了,他們見太子一臉的黯然神傷,如同平白被人戴了一頂綠帽的丈夫,咬牙隱忍著,麵色都青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