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誰不老(2 / 2)

當爹的看著心碎憔悴的兒子,看他高大的身形在椅子上坍得一塌糊塗,想到二十來年之前,兒子剛降世時的事。那時自己尚在少年,人又不是在深宮裏養大的,在宮外自然要自由得多,十六歲便打馬走西域,想的是浪跡天涯,行俠四方,心思遠不在治國平天下上,反正他一個庶出的皇子,機關算盡皇位也不會落到自己頭上。有錢又有閑,黃花正少年,滿腦子的風花或雪月,到西域不多久,便與一名歌姬戀得死去活來,不過一月就為那歌姬贖了身,兩人賃了一座小院,安置好了,過起了柴米油鹽的小日子。一年之後,他頭一次嚐到了為人父的滋味。初生小兒忒愛哭,一天到晚哭個不休,他抱著背著哄著,換衣喂飯把屎把尿,時常累得站著就要睡著。那個時候,說苦也苦,說甜也甜。苦和甜都是平家小戶慣常所有的滋味,平平常常,然而彌足珍貴。

這個長子,可說是他一手抱大的。

之後,再沒對哪個孩子用過這樣的心。

皇帝想著想著便心酸,還想得更深些,想到兒子受這樣的苦楚,自己多少得擔一些責,血脈流轉,這樣死強筋的脾性,也傳了個十成十,不看上誰還好,真看上誰,誰又沒看上他,那可遭大罪造大孽了!

古往今來誰不老,自己終將老去,太子終究要接過他身上的擔子,慶朝的儲君沒有後嗣,將來必定少不了口舌。操心不了那麼遠,管得到他十年之後就不錯了。十年之後,若是他還念著沈文昭,不用誰成全,他自己就能成全自己。

且走且看吧。

皇帝在看,沈家也在看,朝堂上一有風吹草動,沈家家主就快手快腳地預備好,接了旨即刻帶人啟程,四天之後入安陽境,打那往後,沈文昭本該有一年的安寧。

然而半個月之後,朝堂上暗潮湧動,漸漸有了折騰的跡象。先是三朝老臣、宰相張蒼水犯到了太子的手上,說起根由,那可簡單得很,就是族內某個一表三千裏的地瓜藤親戚,扯著張相這張老虎皮,在安陽境內圈了百來頃的地皮,起了樓,做了宅院,餘下的散出去吃租息,日子過得太滋潤,忍不住四處吹噓自家與張相家如何如何好,關係如何如何鐵,得了便宜悶頭吃喝倒也罷了,偏要各處說,那些被奪了田圈了地的,本就心裏氣恨,他這麼滿嘴活驢地瞎吹,那就等於火上澆油,上百戶人家抱起團來,商量了幾趟,選定幾個不怕死的後生,越過安陽府,把狀告到了帝京。

說實話,這樣親戚,哪個高門大戶沒有幾個,這種事體,哪個顯貴世家不出幾樁,放到平日,上位者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可誰讓受牽累的這個是張相呢,誰讓張相老愛在太子風雨如晦的情路上放絆腳石呢,誰讓安陽是沈家的地盤呢,幾樁合成一樁,沒事也有事了。

送上門來的一箭三雕,擱誰手上誰都不能放過,誰都要一棍子打上去,任意發揮,不用夠本了都不能撒手!

於是張相老了老了,居然還晚節不保了,被儲君召去一通申斥,老臉上下不來,第二天就上折子“乞骸骨”——惹不起我躲得起,我告老還鄉還不行嘛!

要按照平常,敲敲邊鼓、申斥一頓,看看火候差不多也就算了,不會揪著不放,但這位儲君也不知犯的什麼瘋癲,居然扣下了張相的“請退休”折子,著三司徹查此事!末了還有這麼一番話,說是事關生民,不可不慎重,請張相在帝京多耽擱一段時日,事情查清楚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孤這兒絕不冤枉好人,當然,也絕不放過惡人!

這話聽著就雜了,請張相在帝京多耽擱一段時日,那是打算軟禁呢!事情查清楚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這是打算把事兒往張相身上靠,盡量往“有事”這上頭靠。說是不冤枉好人,也不放過惡人,但明眼人都瞧出來了,這是打算要“治”張相呀!

張蒼水輔佐了三任帝王,經過無數惡風波,一直是朝堂上的常青樹,沒曾想到了如今,居然栽在下一任帝王的手上,還是那種特別屈心的栽法——沒他本人什麼事,隻不過儲君要拿他作伐,七扭八拐地找他的晦氣,治罪可能還治不來,但少說也是個教管不嚴、約束不力,從今而後,他在朝堂上可就要“黃”了!

人是從安陽府出去的,事是在安陽府發出的,這百來頃地皮圈去都一兩年了,安陽府這邊居然不知道處理,一個府衙的大官小吏都是死的麼?!

太子殿下又下了一道申斥的意旨,遣詞造句非常文雅,但一字字一句句看來都不是好話。這裏邊還有個幽微之處——安陽府知府是沈家的門生,打了這位的臉,就等於打了安陽沈家的臉,太子殿下不是好話的話裏邊,隱隱含有另外一層意思:孤氣量狹小,睚眥必報,你安陽沈家敢來陰的,孤必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如今報不了,十年之後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