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時,金蒲城內,一片寂靜。
不同於往日,這幾晚,再聽不到營內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以及把守城頭的戍卒們的聊天細語,整座城內,如同死一般的寂靜。隻有人數和頻次明顯加倍的巡邏隊沉重的腳步聲,一圈圈地往複回蕩在這座月光下透著悲涼的西域孤城,仿佛稍稍能給這座城池帶來僅存的一絲生氣。
“呼啦啦。。。”
城頭一陣北風吹過,蕩漾在城門樓上的“漢”字大旗微微蕩漾了幾下,卻引得城門附近的幾個戍守士卒,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立刻彈起原本蜷縮的身子,紛紛小心翼翼地躲在城堞後,朝著城外漆黑的原野中不斷地眺望。。。
終於,北風漸熄,城頭的旗幟再度無力地低垂了下來,似乎再無之前迎風招展的那股豪邁與霸氣。而旗下的士卒們,也在一陣忐忑不安的東張西望後,終於長舒一口氣,再次蜷縮著坐了下來,幽幽歎著氣。相互對視間,也無人言語,但從對方的目光中,大家似乎都能讀懂這一刻彼此的心情:憂慮、震駭、忐忑、不安,還有,那無處不在、相互傳染的——
恐懼。
說來,這也怪不得這些夜半時分也依然擔驚受怕、夜不能寐的士卒,連續幾日之內,對於金蒲城的漢軍而言,一個又一個的壞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耿毅飛馬來報,發現上萬匈奴人不久前已進入車師境內的遺留營地。可還未待派出信使召回竇威所部,竇齊便已帶著零星幾人狼狽地狂奔而回,帶來了竇威所率大部人馬落入匈奴人重重包圍後最終全軍覆沒的噩耗。而後很快,還不待匈奴人趁勢來攻人心惶惶的金蒲城,漢軍便又得知了車師後國的軍隊已被匈奴人徹底擊敗、且車師後王安得戰死的消息。緊接著,又從車師的潰兵以及逃難的商人、百姓處得知,此番匈奴人乃是由左穀蠡王親自率兵而來,驚慌失措的眾說紛紜中,有的甚至說匈奴大軍足足擁兵十萬之眾,據說大軍漫天遍野,比車師國的羊群還要多,一眼望不到邊!即便是說的不那麼誇張的,也在至少一萬人以上。。。
不過,對於已喪失了近半兵力,如今僅剩四百人左右的金蒲城漢軍而言,敵人到底是一萬還是十萬人,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了。
而如今接下來該怎麼辦,才是眾人最為關心的事情。
作為金蒲城漢軍的主將,戊己校尉耿恭這幾日竟罕見地閉門不出,據說是正在校尉府中考慮破敵之法,隻吩咐令眾軍安心。可強敵壓境,己方不僅兵力已損失了近一半,且新近的盟友車師後國也已被匈奴擊敗、國王被殺,又如何憑一句空話令眾人安心。況且,除了金蒲城內外巡邏、守衛的數量和頻次暗中加倍,以及將一些為躲避匈奴人而逃難至金蒲城的潰兵、商人、百姓等車師國人臨時編入漢軍預備隊外,這位校尉大人似乎也沒有什麼新的舉措。甚至,有人暗中胡思亂想,覺得身為主將的耿恭或許早已經悄悄孤身溜走了。。。
畢竟,以人家名門的出身,又豈會甘心和大家這一眾草民出身的士卒一起留在這裏送死?因此,城內的軍心難免搖搖欲墜,以至於人心惶惶,暗中議論紛紛。
這一晚,即便是在軍營屋舍內輪值休息的士卒,躺在鋪上,也是輾轉難安。屋外任何風聲鶴唳的細微聲響,都會帶動心髒本能地加速,更加難以入眠。即便勉強入睡,夢中也是匈奴人冰冷的彎刀,以及城破後的人間慘象,無數顆血淋淋的漢軍首級垂在匈奴人的馬鬃旁,仿佛間,那一顆不正是自己的腦袋嗎。。。?!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中,年輕的士卒馮堅忽然從鋪上驚坐而起。不僅將被子掀到了地上,借著屋舍內幽暗燭光的映照,隻見其額頭、臉頰上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正不停地滾落。
“怎麼了,小馮?”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隨即傳來,問話的是旁邊鋪上有些年紀的老楊。
老楊本名楊上造,之所以名叫上造,原是其出生時父母盼著其能爭得個上造的軍功爵位,雖然“上造”也不過隻是大漢二十等爵的第二級,僅僅比“公士”高一級而已。但在附近的十裏八村中,於尋常百姓而言,卻也是極有頭臉、光耀門楣的一件事。可從軍服役多年,早已一把年紀楊上造卻連個最低等“公士”爵位都沒能爭得,大家漸漸隻稱呼其老楊,淡忘了其本來名字,連他自己也羞於提起。但這些年裏,老楊雖幾乎未能爭得寸爵,卻也曾幾番死裏逃生,比起那些雖獲了軍功爵位,卻也埋骨沙場的同鄉來說,也不知到底算是幸運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