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初選(1 / 3)

第五十四章·初選

很快, 正月十五就到了。

一早起, 莫娘子還是按約給兩家老主顧做了頭, 然後才領著阿愁去了梳頭娘子的行會。

叫阿愁有些吃驚的是, 梳頭娘子的行會, 竟坐落於府衙後的崇文坊——從這坊間的名字便能知道, 這是府學的所在地。坊間的住戶, 也多是詩書之家。

阿愁原以為,那屬於上九流和中九流的讀書人該是不屑於跟下九流的人群打交道的,可便是讀書人再怎麼清高, 也抵不過“為五鬥米而折腰”。何況,於這個時代裏,書本筆墨都可算得是奢侈品, 家裏想要供出一個功名來, 沒有一般二般的財力基本難以為續。因此,坊間的住戶其實都悄悄兼營著出租生意的。

不過, 和仁豐裏同樣靠出租為生的周娘子不同, 這些讀書人都不屑於把自家產業租給什麼不知根底的租戶, 倒是那沾著半官方色彩的行會高會, 聽起來就頗為“高端大氣上檔次”。加上城裏的這些機構也都願意沾著點文化氣息, 於是兩方一拍即合, 以至於城裏大半的行會商會都選了在這個坊間租建會館。

崇文坊位於城南——就是說,她們師徒得穿過那車水馬龍的西鳳大街——偏莫娘子似乎對街上橫行的四蹄怪獸有著種難以克製的心理陰影,所以這一回, 她並沒有帶著阿愁打從坊間穿過去, 而是領著她從位於仁豐裏和福康坊中間的攬月橋下到七裏河邊上,沿著七裏河一路向南。

許是因為大唐已立世百年,以至於建國初期一些死板的製度,到如今基本都已經形同虛設。不僅臨著大街的坊牆破了不許開店的規矩,那臨河的坊牆更是幹脆沒了蹤影。阿愁跟著莫娘子下到七裏河邊時,就隻見河兩岸都是依著河道而建的過街騎樓。一樓是供行人來往的廊道;二樓則是住家或者酒店雅間——那眼熟的建築樣式,差點叫阿愁以為她又重新穿回後世,來到了著名的周莊。

見阿愁又跟個沒見識的土包子一樣看呆了眼,莫娘子不由就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抓住阿愁的手腕,道:“莫要呆看。”

阿愁雖點著頭,卻到底沒能管住自己的眼,好奇地張望著兩岸的街景。

這般一看,便叫阿愁發現,雖然沿岸兩邊也有其他店鋪,不過似乎八成以上的店鋪都是做酒樓菜館生意的。因看不到自己這邊二樓上的“風景”,阿愁便向著河岸對麵看過去。便隻見,對岸那些酒樓菜館的二樓,似乎都被建成了臨水的雅間。因這會兒正是早茶時間,那些雅室裏大半都已經坐滿了客人。

除此之外,於阿愁身旁那看著都不足五十米寬的河道裏,還泊著許多裝飾風格各異的花船。從花船上那些貼著店招的燈籠上可以看出,這些花船應該也是屬那些菜館酒樓所有。阿愁那般仔細一觀察,才發現,原來這些泊在店家門前的船隻,竟是另一種形式的“包廂”。每個這樣的“包廂”裏,都有幾個姿色頗豐的年輕女子做著侍女,於店堂和花船間來往穿梭著。

這情形,忽地就叫阿愁想起喬娘子的職業來。若喬娘子也是這花船上的賣酒娘,她多少便有些能夠理解,為什麼樓裏的大人們都不跟孩子們提及喬娘子的行當了。畢竟,這個行當多少沾著點以色侍人的味道,算不得是個高尚的職業呢……

過了連貫西鳳大街的棲鳳橋,再沿著河勢往東拐過一個坊區,便到了崇文坊。

立時,阿愁就注意到,於崇文坊沿岸所建的茶樓酒館,卻是顯然比之前她所路過的那些酒樓要高出一個檔次的。店裏少了許多喧嘩吵鬧,而多了些幽靜的絲竹彈唱——等她對廣陵城裏的情況更加了解一些,她才知道,她們剛才路過的地段是商賈雲集之地。那些聚在茶樓酒館裏吃著早茶的客人們也多是商人身份。這些人聚在一處,卻並不是為了什麼口腹之欲,不過是借由這個機會彼此之間洽談生意、了解行情罷了。

至於緊臨著府衙和府學的崇文坊,其目標客戶群自是不同於那些下九流的商賈們。這裏雲集的,都是些文人雅士。這些人出門會友請吃早茶,雖然就其本質來說,其實跟那些商賈也沒什麼區別——不過都是溝通聯絡感情,外帶了解朝堂動向、政策行情等等——可人家則更講究個“外包裝”,更願意以閑情雅意掩蓋著其下的功利。

聽著樓上和對岸傳來的隱隱絲竹之聲,阿愁於心裏默默吐槽時,忽然就發現,崇文坊對岸的那些酒樓菜館,於二樓窗口外所掛的燈籠,看著似乎哪裏跟之前坊區那些酒樓上所掛著的燈籠略有不同。

那般仔細一看,阿愁才發現,之前路過的那些酒樓二樓上所掛的燈籠,上麵寫的都是店家的店招,而這邊於屋簷下掛著的一排大紅燈籠上,卻是每個燈籠上寫的字都各不相同。再仔細一看,阿愁才認出,那些燈籠上寫著的,都是如“春滿樓”、“小春紅”、“玉堂春”等等看著叫人浮想聯翩的花名。

就在她讀著那些燈籠上的花名時,莫娘子注意到了她看向那邊的眼,卻是狠一擰眉,用力一拉她的手,低喝道:“莫要亂看!”

阿愁眨了眨眼,有些明知故問道:“那是哪個坊?”

莫娘子的眉又狠皺了一下,顯然原不想回答的,可想想便是她不說,將來阿愁也得知道,便到底答道:“永樂坊。”

——永樂坊,又名章台路。不僅是教坊所在地,也是城裏有名的風月之地。坊間住戶基本都落籍於樂戶、伎戶,還有……那娼門。

雖然如今阿愁已經知道,“伎”和“妓”其實是兩種不同的職業,可顯然,便是在下九流的莫娘子眼裏,這兩種職業仍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是連叫她提一提都覺得失了身份的存在。

阿愁不禁默了默,然後又扭頭看向那一片隱約飄蕩著絲竹之聲的坊區。

果兒,大概就在那裏吧。她想。

自被莫娘子領回家後,阿愁心裏就一直記掛著往日的那些小夥伴。隻是,她也知道,於眼下的她來說,她還沒那個能力去找她的那些朋友。且不說吉祥和胖丫兩個去向不明,隻果兒一個,單看莫娘子對章台的態度,就能知道,莫娘子是再不可能放她去找果兒的。

阿愁默默歎了口氣,往那樓宇層疊的永樂坊裏又張望了一眼,這才在莫娘子皺起的眉頭下,調轉回視線。

然後,阿愁就發現了一個問題:那代表著墮落浪蕩的章台之地,居然跟代表著道德文章的府學毗鄰而居!

此時的阿愁還不知道,這並不是廣陵城裏獨有的現象,而是整個大唐都是如此。至於原因,以李穆後來的解釋說,就是這兩個機構都是“教化人心之所”,自然該毗鄰而居……

此乃後話。

且說阿愁跟著莫娘子於河邊的一條小巷裏拐進崇文坊。沒走多遠,便隻見前方是一片肅整的青磚牆。那牆的中間,一個磚雕門廊下掛著一塊匾,匾上寫著“錦奩會館”四個大字——這,便是梳頭娘子們的會館了。

進門前,阿愁抬頭間,才發現,那匾上的落款竟是宜嘉夫人。

宜嘉夫人的一筆字,寫得如金鉤鐵劃一般。若說字如其人的話,那能寫出這樣一筆字的宜嘉夫人,應該是個心性極為堅韌之人吧。

——是呢,身為女戶的她,不僅獨自於這男尊女卑的世界裏立穩了腳跟,還組建了一個女戶們互助的“玉櫛社”,為其他女戶們提供庇護……

這般想著,阿愁不禁對那位僅有一麵之緣的宜嘉夫人更添了幾分敬仰之心。

進了會館大門,繞過照壁,前方是一片敞亮的庭院。因今兒天氣很好,那些早一步到了的梳頭娘子們都不願意進那陰冷的大廳裏,便都於冬日的暖陽下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閑聊著。見莫娘子進來,那些娘子們紛紛過來跟莫娘子打著招呼。

於是阿愁便發現,幾乎所有的人,她好像都曾在年前玉櫛社的團拜會上見過。這不禁叫她懷疑著,是不是所有的梳頭娘子都是女戶,都加入了宜嘉夫的玉櫛社……

雖然莫娘子不怎麼擅長交際,不過勝在她性情忠厚,待人誠懇,所以於梳頭娘子間也頗有人緣。這會兒那些梳頭娘子們身邊也都各自帶著弟子晚輩的,眾人一一見禮畢,那話題自然也就落到今兒的比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