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阿綢
正月十五過後, 隨著滿街的鞭炮紙屑被清掃一空, 新年的熱鬧也就這麼年複一年地過去了, 坊間百姓的生活重又回歸了日常的波瀾不興。
隻是, 對於阿愁來說, 似乎她的新年一時是過不完了——因她在夫人府元宵宴上替兩位姑姑所做的新鮮妝容, 叫如今的她名聲一下子甚囂塵上, 每天找上門來給她送約帖的人,竟是比過年期間來坊前街幾家住戶家裏串門的人還要多。
而,便是人人都知道她早有“每天五單”的規矩, 可那些在元宵宴上親眼見識過洪姑姑如變臉一般妝容的貴婦們,卻是許多都和左司馬府的少夫人一樣,覺得憑著她們的貴婦身份, 可以叫阿愁對她們另眼相看。若不是阿愁托庇於李穆門下, 加上李穆身後還有個宜嘉夫人,隻怕她就真個兒難以應付了。
也虧得她可以狐假虎威, 叫那些貴婦們隻能像那天司馬府的少夫人那樣, 叫丫鬟拿話擠兌她, 倒是沒一個真敢對阿愁有什麼不利的。
正月十八那天, 阿愁拿著約帖去了長史府。
之前阿愁從來沒到過長史府, 後來經她打聽才知道, 長史府的當家主母長年臥病,其膝下有三個親子,長子在蜀地為官, 幼子在京城國子監讀書, 如今留在廣陵城裏奉養父母的,是府裏的二郎。請她上門去梳頭的,則是二郎的正妻羅氏。
據說這位羅氏雖不是豪門世家出身,卻也是書香門第,家族中從其高祖父起,直至其父,代代家主都被鄉鄰推舉為孝廉,可謂是家風秉正。其人更是性情溫婉,長年侍奉久病的婆婆,是城裏有名的賢淑孝婦。
阿愁來到長史府時,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天那個名叫作春香的丫鬟早已經在後門處候著她了。
見她進門,春香以一種隱藏得不怎麼好的自傲眼神又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阿愁一番,然後才輕啟薄唇道了句:“跟我來。”
阿愁跟著春香穿花拂柳,進到一進院落裏,那位羅娘子卻並不在院中。春香命阿愁在廂房裏候著,卻是等了約一柱香的時間,才等到那位羅娘子回來。
坐在廂房裏,聽著外頭的對話,阿愁這才知道,這羅娘子是去侍候她婆婆用早膳了。聽那意思,這羅娘子今兒不像是要出門作客的模樣。
外頭略靜了片刻後,才有個小丫鬟過來叫阿愁去正堂上見那位娘子。
阿愁進了門後,依著規矩垂首向上麵那人行了個屈膝禮,又自報了家門,然後便垂手等著上麵那人的吩咐。
隻是,她默默等了半天,上麵那人竟都沒出聲。阿愁正想著要不要往上首溜一眼,這才聽得那位羅娘子吩咐道:“過來,讓我瞧瞧。”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然後抬起頭,向著那位羅娘子看了過去。
這原是常事。阿愁以為,這位羅娘子是因為頭一次用她,不知道她手藝深淺,這是想要先看一看她給自己做的妝容。可等她抬頭看向那位羅娘子,卻隻見那位羅娘子正以一種複雜難懂的眼神在看著她,看上去像是對她有著很深的提防,卻又於眼底隱約掩著一絲奇怪的憐惜。
且,那位羅娘子一直遮在鼻尖前的茶盞,叫阿愁怎麼看怎麼覺得,她似乎是在故意遮著自己的麵容。
二人默默對視了一會兒,那羅娘子才緩緩放下一直遮在鼻尖前的茶盞,看著她道:“你叫阿愁?”
“是。”阿愁乖順地應著。
那羅娘子又沉默著看了她一會兒,才問著她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
“虛歲還是實歲?”
“虛歲。”
那羅娘子看著阿愁又沉默了。半晌,才又問著她道:“什麼時候的生辰?”
阿愁愣了愣。問她歲數是常有的事,問她生辰的,還真沒幾個。不過,她還是老實答了:“十月裏的生辰。”
羅娘子張了張嘴,似要追問一句什麼的模樣,偏偏話到嘴邊又給咽了下去。
又隔了一會兒,羅娘子再問著她道:“你叫阿愁?”
阿愁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這問題……才剛問過一遍了。
不過,怎麼著也輪不到她來挑剔客戶便是。於是她垂頭又應了一聲,“是。”
“是……”那羅娘子頓了頓,“惆悵的‘惆’,還是……絲綢的‘綢’?”
阿愁一怔,忽地抬頭看向那位羅娘子。恍惚間,不知哪裏有個孩子在哭鬧著說:“我不要叫阿綢,‘綢’字太難寫了,我要跟阿姐換名字,我也要叫阿紗。”
背景聲裏,似有一群大人在笑著,笑聲裏充滿了寵溺……
“都不是,”阿愁聽到自己用一種幹巴巴的聲音應道:“是憂愁的‘愁’。”
那羅娘子一怔,看著阿愁喃喃重複著她的話道:“都不是?是憂愁的‘愁’?”
“是。”
阿愁應著,目光忍不住停駐在那位羅娘子的臉上。
這羅娘子看上去約比阿愁大了五六歲左右,五官生得算不上美豔,卻也可以算得上清秀的。她和阿愁一樣,也有著一個尖尖的下巴和一個過於飽滿的前額。雖然她依著當下的時尚剃光了眉,重新給自己畫了兩道蠶眉,阿愁卻覺得,她原本應該跟她一樣,是兩道天生的八字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