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大鵬一日同風起 第 29 章(1 / 3)

賀融?

皇帝一怔。

他對賀泰幾個兒子的印象, 僅止於那天壽宴上的幾麵, 他們跟著賀泰一起給自己祝壽, 在場皇室子弟眾多, 孫兒輩都沒有單獨會麵說話的機會, 皇帝隻記得長孫賀穆舉止沉穩, 還有就是曾經因為守城有功, 而被拔擢入禁軍的五郎賀湛,聽說賀湛在羽林衛裏表現不錯,大將軍季嵯評價他是個可造之材。

但賀融?

皇帝努力回想:“就是那個……不良於行的賀融?”

賀泰忙道:“正是他!”

皇帝不由微微皺眉。

喜妍厭媸, 人之常情,皇帝也是人,沒有誰應該對一個身負殘疾的人表現出格外的優渥恩遇。

皇帝想了想:“朕記得, 他的生母, 似乎就是在丙申逆案裏被處死的?”

賀泰心中一突:“……是,他的生母正是趙氏。”

他不太願意提及這個女人, 盡管賀泰知道她可能是無辜的, 但正是從她屋子裏搜出的巫蠱木偶, 成為壓垮魯王府的最後一根稻草。

恨屋及烏, 剛被流放到房州時, 賀泰還沉浸在失落與憤懣中, 不願多看這個兒子一眼,但後來,賀融憑借著自己的能力, 逐漸為這個家出謀劃策, 為眾人回京劈開了一條路,賀泰雖然對三子還是談不上特別喜愛,可也昧不下良心說他不好。

想及此,賀泰斟酌著,為賀融說兩句好話:“其實當年事發時,三郎年紀還小,什麼都不懂,後來去了房州,他也孝悌父親,友愛兄弟,是個好孩子。”

皇帝:“這個主意,是你問他時,他說的,還是他料到朕會問?”

若是後者,隨意揣測君心,必然是個城府深沉的人。

賀泰道:“大郎他們幾個,平日閑暇會聚在一塊談天說地,先前提及和親一事,三郎就說了這個法子。”

“和親……”皇帝輕聲道。

賀泰想起之前他爹讓馬宏來試探他,想讓賀嘉去和親的事,頓時大氣不敢出。

誰知皇帝還是提了起來:“朕記得,你家有個女兒,今年幾歲了?”

賀泰結結巴巴:“嘉娘自幼在臣身邊長大,跟著臣一道流放竹山,沒過過幾天的好日子,臣膝下,也就這麼一個女兒……”

“沒出息!”皇帝斥道,“她隻是你的庶女!況和親乃為國之安寧,豈容你兒女情長!”

賀泰不說話了。

靜默片刻,皇帝忽然道:“你的女兒和親,你便可因功封王,當年失去的那些,朕悉數還給你,如何?”

賀泰失態地抬起頭,不敢置信看著皇帝。

皇帝見他如置夢中,不由緩下語氣,溫聲道:“你在竹山的表現,朕都看在眼裏,你這些年沒有白過,沒有丟賀氏的臉,朕很欣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朕知道,你的弟弟們都封了王,你身為長子,卻隻是一個魯國公,委屈你了。朕也知道,這些天,你在工部,諸事不懂,一頭霧水,全都要從頭學起,又生怕旁人輕看,墜了皇長子的身份,墜了朕的威名,難為你了。”

一字一句,無不說到了賀泰的心坎上。

一個“委屈”,一個“難為”,道盡了他這些年的心酸苦楚。

他是有錯,可這十一年,他沒有一天,不在為自己的過錯彌補。

賀泰眼眶一熱,哽聲道:“臣不委屈,也不為難,臣有錯,從前,臣做錯的,實在是太多了……”

皇帝起身步下台階,親手將他扶起來,諄諄善誘:“朕想彌補你,但也要考慮物議,若你再立一功,自然毋庸置疑,也能杜絕世人的悠悠之口。”

上回馬宏提議,暗示賀泰如果主動提出將女兒和親,就可以名正言順回京,但當時賀融極力反對,說那樣反倒會讓皇帝寒心,覺得自己薄情寡義,事實證明賀融的判斷是正確的,如今他們同樣回京了,通過堂堂正正,無可辯駁的守城之功。

那麼這一次,會不會又是天子的試探?

賀泰心中激蕩難平,在封王與交出女兒之間不斷拉鋸,如同天平的兩端,搖擺不定,高低難分。

封王意味著榮耀,意味著身份,他可以重新回到從前,恢複人人尊崇的皇長子身份,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齊王與衛王,在這十一年裏,占盡了帝心與寵愛,賀泰不是不知道,朝野談起立太子,頭一個想到的,不是他皇長子賀泰,而是齊王賀璿。

掙紮為難,如火焰在胸中炙烤,反複拉鋸,賀泰臉上神色變幻,舉棋不定。

選擇堪堪出口,他張了張嘴,那一瞬間,賀嘉高高興興跑過來叫父親,挽著他的手臂撒嬌,親手給他縫的鞋襪,從粉嫩小童長至娉婷少女,一幕幕從眼前掠過。

賀泰咬咬牙,終是道:“臣也知道,為國盡忠,乃臣民本分,但嘉娘是臣唯一的女兒,臣實在舍不得、也不忍心讓她遠嫁,懇請陛下開恩……臣、臣寧可不封王!”

皇帝怒道:“放肆!封王與否,是你可以拿來交易的?你以為是買東西呢!”

“臣不敢!”賀泰慌忙低下頭,自然也錯過了父親凝視他的目光,以及若有所思的神情。

“罷了,”片刻之後,他聽見他的皇帝父親輕輕一歎:“去將賀融召進宮來,朕要見他。”

……

此時賀融與賀湛張澤等人一道回府,張澤提著禮物絮絮叨叨與他說話,說沒想到賀家三哥竟是如此氣度行止,如魏晉人物再生,簡直極盡誇張之能事,充分暴露了他完全是個看臉下菜碟的人,讓賀融覺得十分好笑。

旁邊賀湛一臉無奈,不時扯扯張澤的袖子讓他收斂點。

張澤不耐煩:“怎麼著,我誇你三哥,你還呷醋了?回去我多誇你幾句,行了吧?”

賀湛扶額:“適可而止啊,你再誇,三哥頭上也不會長出一朵花,再說我其他兄弟也都生得不錯,你是不是要挨個誇上一回?”

張澤哈哈一笑:“那不會,誇人不能重樣,你不知道了吧?你大哥他們呢……算了,每一家的大哥都很威嚴,跟我大哥一個樣,聽說你還有個姐姐,要不見見?你三哥都這麼好看,姐姐肯定更好看!”

賀湛想打他:“姑娘家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張澤忙避到賀融身後:“三哥,我在神仙堂買了些點心,你看看有沒有中意的?那間點心鋪子在京城頗是出名,你下次要是想吃就和我說,我放值的時候正好順路!”

賀湛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想翻白眼,你順路,我就不順路了?

賀融讓文薑去泡茶,又笑道:“大哥他們許是出門去了,張六郎不是外人,阿嘉也可以見一見的,我去看看他們在不在,你們先聊。”

賀湛忙道:“三哥,我去。”

賀融:“不必,你陪著六郎吧。”

他從未覺得自己腿腳不便,就比別人差了一等。

張澤看著賀融背影,不由讚道:“果真是魏晉風儀啊!”

又小聲問賀湛:“你跟你三哥怎麼長得不大像?”

他之所以這麼驚訝,主要是因為之前聽說賀融是個瘸子,難免先入為主有了印象,一個瘸子再如何好,也不如正常人來得好,但見麵之後,張澤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在賀融身上,殘疾反倒成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點。

要不是賀湛已經知道張澤很不著調,指不定要懷疑他這番話別有用心:“我跟我三哥並非同母所出。”

張澤恍然,拍拍額頭,嘿嘿一笑:“見笑啊,我給忘了,一見了你三哥就暈頭轉向了!”

賀湛磨牙:“等會兒你見了我阿姊,可別這麼失態了,會嚇到人家的!”

張澤小聲道:“要是你阿姊生得國色天香,我肯定會忍不住啊!”

賀湛又想打他了。

賀融很快將賀嘉帶了過來,後者果然眉目如畫,但張澤見慣了各色美人,似賀嘉這樣還未形成自己獨特氣韻風姿的,充其量隻是美人,反倒無法讓張澤過於驚訝,所以他很快恢複常態,表現得真正像一個有禮有節的名門子弟了。

聽說張澤是張韜的侄兒,賀嘉又鄭重表示了謝意,鬧得張澤不好意思起來,連忙道:“那是我大伯的功績,你們家人個個都感謝我,弄得好像自己也打了一回仗似的!”

眾人正說笑,賀鬆來報,說是宮中來了使者,要見賀融。

來的是老熟人馬宏,見了賀融就忙忙道:“三公子,陛下要見您,快與我入宮吧!”

幾人麵麵相覷,他們都知道賀泰眼下正在宮裏,皇帝要見也應該是見賀泰,與賀融何幹?

賀嘉忙問道:“馬常侍,不是我父親惹惱了陛下,出了什麼事吧?”

馬宏搖搖頭,什麼也不說。

賀融倒是鎮定:“這身衣服是剛換的,若馬常侍覺得可以,我就不更衣了。”

馬宏:“那好,三公子請。”

賀融還有閑心對張澤道:“你且稍坐,不必急著回去,難得上門一趟,好好玩。”

然後才跟著馬宏離去。

賀湛微微皺眉,難掩擔心,麵聖必要衣容整潔幹淨,馬宏連衣裳都顧不上讓賀融換,可見有多緊急。

賀嘉也很擔心:“要不我讓人去尋大哥他們回來吧?”

賀湛搖頭:“算了,陛下召見,肯定有事,大哥他們就算回來,也隻是平添憂慮罷了。”

他想到的是三哥因巫蠱罪名而被處死的生母,心道該不會是陛下想要翻舊賬,追究責任吧,又想時隔多年,陛下要追究的話,早就追究了,不至於等到現在,心裏才略略安定下來。

張澤安慰他們:“說不定是好事,興許陛下也和我一樣喜歡看美人,特地叫三哥過去仔細端詳呢。”

這才剛認識,他也跟著三哥三哥地叫上了。

賀湛:“……”

這個安慰還真是別出心裁。

……

那頭賀融跟著馬宏入了宮,他長袖一掩,不動聲色將銀袋遞過去。

馬宏有些意外,似沒想到賀融這麼清楚宮裏的潛規則,但他並沒有接,非但沒接,反而還將手更往袖子裏縮了縮。

什麼錢能收,什麼錢不能收,馬宏年紀不大,卻在宮裏混了許多年,對這條界線,他摸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