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1 / 3)

第四章1

母親是靜候的小站

自從父親離開人世後,他就很少再回家了,尤其是近些年。偶爾,他也會想起那個獨自待在家裏,孤單且寂寞的繼母。

他6歲時,父親以感情不和,和母親離了婚,受到挫折的母親很快就去世了。

而父親又給他娶回了一個繼母。繼母比母親年輕漂亮很多,會討好父親。這一切讓他覺得,繼母就是導致父母離婚乃至母親死去的罪魁禍首,因此,他開始對繼母充滿了怨恨,盡管繼母一直對他都很好。

一年後,繼母生了一個漂亮的妹妹,他心中的怨恨更深了。雖然,逐漸長大的妹妹總是跟在他身後,甜甜地哥哥長哥哥短地叫,彈驅散不了他對繼母的怨恨。

有一天,妹妹在和他一起玩耍的時候,不慎掉進了一個廢棄的水井裏,當時隻要他開口叫人,妹妹是完全可以被救出來的。但,他遲疑了,心想,就讓她在井裏多喝幾口水吧,然後再叫人把她救上來,好泄自己心頭之恨。這麼一想,他就先跑到一邊玩去了,這一玩就把妹妹還在井裏等人救的事給忘個精光了。等到繼母問他,妹妹在哪裏時,他才驚出一身冷汗。

麵對妹妹緊閉的眼睛和僵硬的身體,繼母隻是一個勁兒地哭,全然忘了責罵他,這讓他一下子內疚了起來。

失去女兒的繼母,一如既往地操持著家務,隻是,對他既不太冷也不太熱,他對繼母亦是。他和繼母,隻有父親在的時候,才會偶爾彼此說上幾句不冷不熱的話。

日子就在這種不冷不熱的氣氛中進行著。後來,他考上大學,走上社會,遠離了父親和繼母。見得少了,自然也就不用在情感上顧慮太多。他想,隻要父親在,他和繼母就不會有什麼糾葛。

可沒想到的是,父親卻突然患上了癌症,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他正在往家裏趕的路上。關於父親臨終前交代了些什麼,他一點都不知道。辦完父親後事,同族的一個堂叔,把他拉到一邊,說,你父親死時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繼母,他說,自己在的時候,你看在他的麵子上,待繼母還可以,他這一走,就保不準……他知道父親的意思,是要他待繼母好一點。

為了讓泉下的父親心安,他也有意地向繼母示好,更何況,他對繼母也有很大的愧疚。雖然很少回去,但他也會隔三差五地給繼母寄些錢,一年也會打上好幾次電話,雖然通話很程序化、很簡單,但畢竟都做過了。要不是這次公司臨時派他南下出差,火車正好要在他家附近的一個小站停靠5分鍾,他可能很難會想起這麼多的往事。

小站越來越近了,他的心一下子敏感了起來。以前每次回家,父親都會帶著繼母早早地站在站台上等他;每次走時,丈親和繼母也同樣會站在站台上,朝他使勁揮手。以前,他不在乎他們接送,尤其是繼母。可今天不一樣了,父親沒了,繼母也不可能在。

他突然很想繼母。繼母也是母親呀,繼母在,他就不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兒……火車就在他的這種複雜思緒中,在小站戛然停下,他推開窗戶,想朝外看看。

這是寒冬臘月的淩晨四五點,長長的站台上,除了執勤的鐵路交警,沒有一個人,顯得冷清而寂靜,這讓他更加傷感,他與故鄉匆匆相遇,卻又是這般的淒涼冷清。沒有熟悉的親人,也沒有陽光的喧嘩。

他在心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打算將視線收回,可就在這時,他突然看見前麵的站台上,來了一個推著流動售貨車的老婦人,她一邊推著車,一邊挨個敲乘客的窗口,以此來兜售車上的食品,老婦人的頭被一塊厚實的毛巾包裹著,顯得非常孱弱。因為沒有戴手套,她推車的雙手被凍得通紅、發腫。

買東西的人很少,因此,那老婦人很快就來到他的窗口前,就在他和老婦人對視的一刹那,他驚呆了,她居然是自己的繼母!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又是何時在小站當起了小商販?

與此同時,繼母也很快認出了他,她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我在這賣了四年多的貨,天天想看我兒,今天,今天真看到了……

還沒有等他回應繼母的話,火車已經開始緩緩啟動了,此時的繼母也一下子慌了,不再說話,而是拚命地朝他手裏塞礦泉水、餅幹、鴨爪、方便麵,一邊塞,一邊推著車跟著火車跑。

可火車還是跑起來,弱小的繼母很快就被甩開了,再也看不見了。就在那一刹那,他所有的矜持和自尊,轟然倒塌——他把頭伸出窗外,朝繼母的方向,大聲地喊著:“媽——媽!”

美麗一生

母親去了,但美麗卻保存下來了,它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被我所珍愛珍守,那將永遠不會失去。

?這是朋友餘餘給我講的故事,聽完,我流淚了:

母親是個愛美的女人,一直都喜歡高跟鞋。母親有很多雙高跟鞋,整齊地擺在鞋櫃裏,雖然很少再穿,但她沒事時喜歡拿出來擦拭,放在陽台上吹吹風。父親邊澆花兒邊看著她,愉快地歎息,他是那麼賞識母親,這個女人身上從來都沒有流逝美麗。

24歲時,我已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女孩,身材高挑,臉上有母親年輕時的痕跡,白皙而高貴。我在離家1000多公裏的廈門上班,一年回去一兩次。每次回家前,照例會接到母親的電話:要把最美的衣服穿回來漂漂亮亮地見我啊。我在電話那頭愉快地笑,母親始終希望她的女兒是懂得美麗的女人啊。

母親曾在我長大成人時對我說過,女人就是女人,天性就該柔和優雅,任何地方都應該因為有了女人而變得溫暖祥瑞。她給我講舊上海的女人張良,說她在火車上睡覺還會換棉布睡衣,用圍簾把床圍住才能安靜入睡,女人隨時珍愛自己應該是一種習慣;母親還講到張良有一次去朋友家,看到廁所裏的毛巾有幾個小洞,第二天就買了一打毛巾送給朋友,說她的毛巾都是隔兩周換一次,基本是用硬了就換,一條毛巾才幾塊錢,而這有關女人的心情啊。母親給我講這一切時,眼裏很有神采,像描述著她一個親切的朋友。

我聽進去了母親的話,每次回家前,我一定要好好地打理自己一番,比如做一次徹底的皮膚護理,穿上最美麗的長裙,熨帖的長絲鵟和細羊皮的帶跟鞋,去理發店保養一下頭發,頭發用漂亮的卡子打一個髻,出門前,再把今年買的美麗衣服裝滿衣箱,像小鳥一樣飛回到母親身邊。想著與母親的重逢,我忍不住微笑。

兩個小時後到家,我先不忙脫下高跟鞋,總要在母親麵前轉上一圈,讓她欣賞一下她美麗的女兒。接下來,我們就衝進那間最大的灑滿陽光的臥室,開始試穿各種漂亮的衣服。父親則笑著係上圍裙,一頭紮進了廚房,為我們準備好吃的東西。我打開衣箱,把一件件漂亮的裙衫拿出來攤在大床上,母親則抖開首飾盒,為我配上頸鏈和手鏈,穿好一套,我就擺出一個姿勢,讓母親看我漂不漂亮。那次我搭配一條黑色的縐綢裙,上衣用了粉色,母親輕輕搖搖頭,把我的那件淡青色長衫遞給我,讓我再試,果然,鏡中的我像是油畫裏的女人。真美啊。母親興致很高,把自己的衣櫥打開,從裏麵翻出一些她所保存的真絲製品。我記得有一次我穿上她年輕時隻穿過兩次的黑紫色長裙,戴上母親的深藍珍珠手鏈時,母親的眼神有些異樣,“小苔,你知道嗎?你很像我年輕的時候,女人的美麗真的是一種享受啊。當年我就是穿著這樣的裙子去見你的父親。”

母親有一張最喜歡的老式寬藤椅,放在臨窗的位置,她就坐在那張藤椅上安靜地欣賞著她美麗的女兒。父親幾次推門進來,給我們遞水果和茶,一臉的笑意:你們這兩個女人啊,還沒忙完啊?“你看哪個漂亮?”我趕緊挽起母親的手。父親眼神裏那種溫柔我永遠記得,兩個女人是他全部的幸福啊。

等我們試累了,父親的菜早已擺上了桌,水果甜品醬排骨雞湯一應俱全。父親不停地往我和母親碗裏夾菜,他寵著一老一小兩個追逐美麗的女人。三個人的家是滿滿的溫暖,母親在的日子,家裏永遠有一種寧靜和美麗。餐桌上,我們三個人有個約定:秋天的時候,我和母親將穿上最美麗的衣服,一左一右陪伴在父親身邊,來一場家庭旅行,“讓天下所有的男人都羨慕你。”我神秘地對父親說。對那樣美妙的時刻,我知道父親無限向往。

可是人生總有太多的意外,就是在那個憂傷的秋季,一場大病帶走了美麗的母親。母親走的時候,父親的頭發一夜之間全白了,我記得他坐在母親喜歡的那隻藤椅上緊緊地捧著母親喝水的茶杯不說一句話,那種蒼老讓我更傷痛。按母親的話,用她最喜歡的穿旗袍的照片,鏡框前放百合,沒有逝去的痕跡,倒像是懷念一個出遠門的人。

母親去世的第一個梅雨季節,我從廈門回去看望父親。推門進去,他正蹲在地上擺弄母親的高跟鞋,一雙雙拎出來,仔細擦拭幹淨,再放到陽台上通風,看到我,他歎了一聲氣說:我怕長黴了,拿出來通一下風。你母親那麼寶貝這些東西啊。我的眼淚止不住落下來了。我依然習慣性地打開箱子,那裏麵有那麼多美麗的衣物,隻是再也沒有人欣賞了。母親走了,我再也沒有了表演秀,那場父親所期待的美麗旅行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