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我是警察
皮鞋是黑的,皮子的紋路隱約可見。長長的鞋帶彈性很不錯,拽上去輕快舒適。褲子是筆挺的,優雅深沉的藍灰色隨著我的腳步在空氣裏抹出瀟灑的弧影。上衣更棒,小西服領讓我自信十足,銀光閃閃的扣子和深藍的底色是完美的搭配。我把右手抬起,順著左邊胸前的口袋往上摸,摸到了編號,金屬特有的涼颼颼的感覺讓我的心跟著手顫了一下。我用食指撫摩編號,0,1,6,0,8,6。沒錯,這個簡潔響亮的數字組合就是我的編號,或者說,這就是我。我把左手抬起,摸到了肩章,硬梆梆的如同我堅韌的性格。左手往下滑動,摸到了胸章,這才是關鍵。胸章真漂亮,飽滿的麥穗,完美的對稱,藍色的小盾牌像我一樣是正義的化身。沒錯,我是人民警察,F城的警察,編號016086。
我再次低下頭看看了腳上的皮鞋,它還沒有沾染一絲灰塵,就像這身漂亮英俊的警服和我有力的雙手,它們都還沒有證明自己。但隻要我轉過身,打開門走出去,就可以讓人們看到一名優秀的警察。在我轉身的瞬間,背後的鏡子裏留下了夢幻般的身影。
當然是夢幻。警察016086此刻正坐在一間地下室的椅子上,對著一麵半月形的小鏡子檢查自己的臉。鏡子裏的他麵帶疲倦,好像幾年沒睡過覺,雖然嘴唇上麵隻有屈指可數的幾根短須,卻顯得有點蒼老。肩膀上沒有硬梆梆的肩章,因為那是件灰色的圓領T恤。當然,胸前也不會有胸章和編號,除非商標也可以稱作胸章。這個穿著圓領T恤的警察就是我,或者說,警察的稱號即將屬於這個穿著圓領T恤的我。
一年前,我從Z城警官學校畢業。警官學校不是培養警官的地方,但它培養了很多夢想當警官的人。有人覺得當警官很帥,有人覺得當警官能除暴安良,也有人覺得當警官可以弄到很多錢。這三點我都讚同,所以我也很想當警官。我在警官學校裏學會了開槍,開車,散打以及使用計謀。我認為我具備了當警官,至少是當警察的基本條件,於是我更加以此作為自己的理想。三個月前,我通過了F城的公務員考試,被錄取為F城的民警。結果已經公示,我在等待讓我前去報到的通知。三個月過去了,報到通知毫無來臨的征兆,我有時焦躁不安但絲毫沒有沮喪,即使通知沒有到,這也是一件板上釘釘的事兒:我是警察。
對著鏡子仔細看著自己,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像個警察。那眉毛,那眼神,簡直天生就是個警察坯子。我想起在學校練習射擊的事兒,五四、***、九二我都玩過,不但槍法漂亮,而且姿勢專業。彈殼蹦出槍膛的聲音最悅耳,那是一種飽含著成就感和滿足感的聲音。我的胳膊在後坐力的衝擊下震動和高高揚起的瞬間,我感覺要飛了一樣,衝擊力電一般傳進我血管,撞著血管壁颼颼地前進,絕對是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沒有一個不舒坦。這種感覺怎麼能不說明我生來就是要當個警察呢。
是的,我現在一點也不像個警察。我沒有真正的警服,沒有大蓋帽,沒有皮鞋,更沒有槍。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這間地下室是跟我一起畢業的一個哥兒們租的,他也是要當警察的。這哥兒們早出晚歸,不讓我見著影,一個人躲到大學裏看複習資料,他把那些填數字和造句子的題目做得滾瓜爛熟,看樣子是想考一個警官了。這些我都不管,他是我哥兒們,他的地下室就是我的地下室。除了黑社會,這個世界上最講義氣的就是警察了。這是我深信不疑的,在所有的感情裏,我最相信的就是義氣。從前上高中的時候,我有一大幫好哥兒們,義氣勝過一切。我曾經一個人半夜坐小三輪從縣城趕到市裏,就為了兌現我對哥兒們的諾言。我跟那個受欺負的哥兒們說,天亮之前我讓那小子給你道歉。誰知道那小子跑市裏去了,但是我絕對不能食言,說話不算話就是不講義氣。半夜3點多,我一個人在市裏單挑倆,單挑的結果是讓我那受欺負的哥兒們半夜在電話聽那小子道歉。你不信也不要緊,這些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不是什麼好事。但話說回來,要不是我從小那麼講義氣,怎麼當得了警察呢?
我用小剪刀把嘴唇上的那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小心地剪掉。沒有胡子總會顯得年輕點。雖然年輕這個詞從我嘴裏說出來的時候總會帶點假惺惺裝老成的口氣,但我始終覺得這種口氣還是合適的。等待中的人是最容易變老的。更何況,今天我要出去見一個更年輕的人。我站起來活動活動長時間擱在桌子上的胳膊,用一件髒衣服擦了擦胳膊肘上的灰。我打開放在床底下的行李箱,換上學校發的那套學生警服,淺藍色的半袖襯衫,深藍色的褲子,看起來和真正的警服襯衫一模一樣。我慢慢地穿上襯衫和褲子,把肩膀和膝蓋上的褶子扯平整。雖然腳上的運動鞋看上去怪怪的,但穿上製服的我總顯得英俊而有正氣。能給別人這樣的感覺總不是壞事。收拾完畢,我提上該丟掉的垃圾袋,走出地下室。鎖上門之前,我仔細看了看這間地下室,這是我難以改掉的習慣,臨出門前總要把房間仔細看上一遍,像是怕少了或多了什麼東西一樣。這間地下室真不像間屋子,狹長的空間裏放著一張上下鋪的架子床,床底下堆滿了不知道放了什麼東西的紙盒子破箱子。床的一邊緊靠著牆壁,另一邊隻有一個人側身而過的空間。門後麵的桌子讓門隻能打開到一半,我站在門口側著身子拉滅牆壁上的燈。這簡直是個水泥做的棺材。
我提著垃圾往外走,先要爬上三段樓梯才能見到真正的地麵。樓梯上沾滿了厚厚的泥土,踩上去一點聲音也沒有,像鄉下的泥地那樣軟。走到地麵上,刺眼的陽光讓我的腦門裏轟地響了一聲,眼前閃爍著白花花的一片,看什麼都是刺眼的。我把臉皺的像老樹皮一樣,還是要用手擋一下太陽才能看清東西。在把垃圾袋丟進垃圾車裏之前,我突然想看看裏麵都是些什麼。泡麵袋子,蚊香盒子,蚊香灰,還有吃剩下的盒飯。我終於記起來昨天晚上吃的是酸辣土豆絲盒飯。
走上二馬路,梧桐樹的陰影把我罩住了。舒服多了。午後的街上人很少,路邊停著等客人的出租車。我慢慢地順著路沿走,看著地上樹葉子班駁的碎影子和我自己的影子混在一起,我的樣子一會像個穿樹葉衣服的亞當,一會又像個奇形怪狀的金剛。Z城街上的灰塵不多,隻是沒有風的午後讓人不怎麼好受,每吸一口氣就像喝了一口在太陽底下曬了半天的水。我慢慢地走著,路過報刊亭還過去瞅上兩眼,一點也不著急。時間還早呢。
走到二馬路的盡頭,梧桐樹沒有了。陽光像讓人剛剛能忍受的熱水一樣澆在身上,我的影子左右搖擺著前進,搖得越來越快,我想趕緊走過這個沒有樹的巨大十字路口。但隻走了那麼幾步,我又慢了下來,我看著路邊上一個個長得一樣的小攤子,開始難過起來。因為這裏馬上就到火車站了,我又想起了B。
那天中午也有太陽,但很涼快。當我和B快走到火車站的時候,天卻變得陰沉起來,涼風不時從地麵上卷起來,塵土迷到眼睛,我幾次都看不清B是不是還走在我的前麵走著。她背著那個紅色的帆布包,手裏提著裝滿書的黑手提袋。她說什麼都不讓我幫她提,她根本不當我存在。我快步地跟上她,扯她也沒反應,跟她說話也不吭聲。我就這樣胸口悶著一腔怒吼和眼淚踉踉蹌蹌地跟著她,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連路都走不穩了。我又不願意走在她前麵,那樣要看到她必須得回頭。誰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在哪個路口突然轉彎把我甩掉。
就是在這些長相一樣的小攤子上,我瘋狂地抓起一台電話打給剛剛上了火車的B,我一手把話筒按在耳朵上,一手緊緊握著沒電了的手機,在櫃台上使勁地磨。我語無倫次地對著話筒信誓旦旦,哀求著啜泣著,試圖平靜下來。我哽咽著忍住哭泣叮囑她路上小心,仿佛我隻是在傷心地送別短暫離開的情人。深情的流行歌曲將這樣的場景唱得痛徹心扉,但我終於發現,就連心如刀割這麼形象的詞也不過是把感覺抽象了。看著B的背影在入站口的人群裏一點點消失,那漸漸殘缺模糊的一點紅色不但在我心裏引起了要化作一腔熱淚的痛苦,還引起了想要化作一聲冷笑的怨恨。紅點徹底消失,我轉身離開進站口。逆流而行的步伐中,我感到了絕望之後的解脫,就像結束了一段四目相對沉默無言的漫長對峙。
現在,我走進了火車站的廣場,廣場上到處是等待離開的人,各種包袱皮箱和或站或坐的姿勢構成了我見過最龐大的雕塑群。太陽在上麵燒著,雕像們有著一樣的痛苦表情,時間和天氣在無情地折磨他們,但他們隻有等待的份兒。我快步穿行在其中,心頭不斷冒出置身事外的超脫感,為這場焦躁的等待與我無關感到一陣欣喜。不久之後的某天,我會穿著警服成為這群雕像中最驕傲的一員,口袋裏裝著F城公安局的報到證。
穿過了廣場,我挑近路朝著二七廣場的方向走去。我看了看手機,還有時間。我走進了路邊上一家專賣雜誌的書店。書店門麵不大,我四五步走到了最裏麵,從裏麵的書架開始看。隻用了幾秒種,我的目光離開了最裏麵的書架,那都些不是好意思拿在手裏的雜誌。我轉過身,目光落在書店中央的大桌子上,那上麵擺滿了花裏呼哨的雜誌。我裝作仔細挑選的樣子。拿起一本,直接翻開到中間,好象隻需要看看某個熟悉的欄目我就能知道這期雜誌的好壞。我用同樣的手法一連翻看了七八本雜誌,看到了包括畫眼影技巧在內的幾十張時尚彩頁。最後,我滿帶著對這些中產階級雜誌的失望之情把手伸向了一份《南方》。我拿起《南方》看了看定價,徑直走向櫃台,朝書店老板晃了晃手裏的書,付過錢走了出來。我從來沒有看過《南方》。但我知道這是一本文學雜誌,拿著它等人我心裏會比較塌實。再說,我不妨也可以看看小說。
穿過那條被稱作步行街但實際上一個百米衝刺就能到頭的馬路,我來到了二七廣場,在二七紀念塔下麵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我看了看手機,最少還要等三十分鍾。我翻開南方,看了看目錄。中篇,短篇,散文,詩歌。這果然是一本正兒八經的文學雜誌。我沒讀過這麼正經的文學雜誌,我喜歡《科幻世界》和《奇幻世界》。日子過的那麼無聊,小說還要把無聊的生活重述一遍,那隻能更無聊。當然,或許這隻不過是我沒有文學天分的原因,我無法從無聊中讀出深刻的啟示。我還是喜歡遠離生活的描寫,新奇和充滿幻想的東西能讓我忘掉許多,尤其是漫長的等待。
今天的等待並不漫長。三十分鍾很快就會過去,即使再延長點也無所謂。在等待一個自稱文學青年的女孩時,坐在台階上讀《南方》是再好不過了。我翻到詩歌的部分,開始一句一句地讀下去。對於詩歌,我並不陌生,我有一個會寫詩的好哥兒們。另外,在所有被稱作文學的東西裏麵,我最喜歡的也是詩歌,至少,讀起來會快一點。一個句子接一個句子排著隊走進我的腦子,我不時抬起頭看看天空,但看不到這些句子描寫的模樣。盤旋的鳥陣,如舞蹈中的裙。Z城不常見到成群的鳥,或許這詩寫的是南方?還是把高空盤旋的鳥陣比做抽象的線條比較合適。我讀一句在心裏琢磨一句。原來讀詩比讀科幻消磨時間。時間就像木頭樁子,詩歌就像木銼,讀詩就像看著木頭的粉末在木銼的來回運動中嘩嘩飄散。當然,我隻是個外行,我隻是在等一個文學女青年的時候裝模做樣地讀起詩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