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沿依舊懶散,甚至比以往更加厲害。她的生活開始失去規律,沒有白天黑夜之分。我常常在夜晚驚醒,看到她孤獨的背影。她坐在電腦前安靜的上網,指尖敲擊鍵盤發出突兀的聲音。
很多次的,我就這樣看著她,緩緩得流下淚來。
我同時發現的還有越來越多的彙款單被送到蘇沿手裏。
她在用文字換取豐厚的資金。
我其實是知道的,她總會離開。雖然她依舊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一個殘破的娃娃,會在吃東西時噎著,在喝水時嗆到,會突兀的咳嗽,睡覺時眉頭緊皺,發出不均勻的呼吸。可是她也依舊強硬,拒絕所有人的幫助。
我從來不看她的文字,盡管我知道那是從她靈魂裏滲透出的東西。我的蘇沿終究會離開。也許明天,抑或很久之後。
五
我已走了半個多月,我的旅程已過了大半。但我仍然沒有找到蘇沿留下的痕跡。是的,我是在尋找,一開始就試圖尋找。我必須找到那些令蘇沿如此瘋狂最後又狠狠殺死她的東西。我不甘這樣混沌著,我要把一切弄清楚,明明白白。
我在旅途中買很多暗紅色的飾品,在路過寧靜的村鎮時送給那裏的女孩子。對她們微笑。
我在許多不知名的山上奔跑,頭發散在風裏互相糾纏。我大聲地尖叫,飛快的跑,像一隻失去方向的野獸。
倒下來的時候會感覺到蘇沿的目光,光線清透直接的射入我的眼睛,狠狠的穿透。
我光著腳走在房間的地板上,十二月的天氣,那麼寒冷。我的腳凍得發麻,開始有大大小小的凍瘡,流著惡心的膿水。
我在黑暗裏坐在窗台上,一杯一杯喝著紅酒,學會抽煙,偶爾會不小心嗆到,辛辣的氣味逼迫著我的眼淚。
我還是會見到她。淺淺的笑,左手腕有墨綠色的手鐲,散著頭發,目光清冷。
她說,桀,如此,你該記得了。
我說,蘇沿,我離你近了,對嗎。
蘇沿微笑,在黑暗中慢慢隱去。
我驚醒,蜷著身子哭泣。被竭力壓抑的聲音完全扭曲,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
六
蘇沿在最後的三年裏不斷旅行,她帶越來越少的東西,走越來越多的路。偶爾會在深夜敲響我的房門,風塵仆仆的歸來。
我常常安靜的看她。我不明白她為何要選擇如此。
蘇沿微笑。她對我說,桀,你要明白,我的生命是自由的。
我漸漸的不再去問,但依舊會難過,為這個強硬的破碎的女子。
蘇沿的最後一次旅行持續了整整一年。365天,她每天走著陌生的街道,在黑暗裏沉默,喝酒,抽煙,或者寫字。亦會愉快地笑,奔跑,帶著孩子的純真無邪。
我終於開始意識到蘇沿的離去。有這樣一個女子從世間消失。
十二月即將結束,我亦打算結束這漫長的旅程。我對蘇沿的回憶走到了盡頭。她的淩亂的頭發,清透的目光,墨綠的手鐲,和在黑暗裏模糊的背影。
我站在白茫茫的雪地裏,抬頭望著天空,十二月的陰霾的天空。我看到蘇沿最初的樣子。
我見到她,在十歲那年。我父親的葬禮上。
她跪在墓碑旁,穿黑色的長裙,一直低頭擺弄著一簇白色菊花。她把它們一朵一朵的摘下來,仔細的插進頭發裏。
我跪在她的對麵,一直看著她。我們之間有不長不短的距離。
我的母親告訴我,這是蘇沿,這個世界上另外一個與我有至親血緣的人。
另一個,與我有至親血緣的人。蘇沿,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我抬頭,她微笑著看我的眼睛,將左手伸了過來。
你要跟我走嗎?去別的地方。
我猶豫,回頭看了母親一眼。把手伸過去。
那個陽光午後,我微笑著說,我跟你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