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不會長大就好了。
母親無數次撫摸我的頭,低聲的說著。
(四)
不管母親願不願意,我終於在她焦慮的目光中長大了。
當我第一次把勾勒秀長的眉角和塗抹均勻的嘴唇得意地展示在母親的麵前時,母親的目光完全變了。
她看著我,努力地掩飾著身體微微的顫抖。她的目光包含著恐懼,害怕與深深的眷戀,痛苦的表情如同在她的身上活生生割下一大塊肉。
母親,母親……你怎麼了……我不漂亮嗎?
不,不……你很漂亮,很漂亮……
母親勉強著擠出一絲笑容,可我分明看見她眼角閃爍的淚光。
母親為什麼哭呢?我不明白。
終於有一天,母親的害怕暴露在陽光之下。
一個穿著時髦旗袍的漂亮小姐走進了寒酸的小街,來到我們從未有人登門的家。
小巷頓時沸騰起來,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們。
母親看著她,眼神裏分明流露著惶恐。那漂亮的小姐冷冷的瞟了瞟我家的院子,居高臨下的對母親說:我是來把她帶走的。
她伸出纖細白嫩的手指朝我的方向指了指。
“帶走……她……”母親喃喃地說,不由自主的盯著我,眼裏流露著深深的恐懼。
“怎麼,”漂亮小姐秀美的眉毛微微一揚,“當初可是說好了的!你們不是靠著我們家,早死在荒郊野外喂狗去了!如今不但沒凍著餓著的,還養得白白胖胖,還敢舍不得我帶她走?”
母親眼裏噙著淚,默默地點頭。她看著漂亮小姐,用近乎哀求的口氣對她說:到底讓我把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走啊。
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她的麵前。
漂亮小姐不屑的瞅瞅母親,不耐煩地說:“鄉下人就是事多!”
然後一搖一擺的走到門外:“給我利索點!”
母親帶我進了屋,讓我坐下,顫抖著拿起梳子,為我靜靜的梳頭。
母親,她要帶我去哪?
她要帶你去一個有錢人家……
去做啥呢?
讓你和她家的少爺成親……
她家的少爺好嗎?
好……好……母親咽哽著不能出聲。
孩子,到了那兒要處處小心些……大戶人家,畢竟不必咱鄉下人……母親的淚水滴在我的脖子上,涼涼的,濕濕的。
我於是就這樣被帶走,母親哭的背過氣去。
(五)
我小心翼翼地跨進她家的門檻,帶著許多的好奇。
這裏的院子那麼大,樹那麼的高,景色那麼的美。
一切是那麼的新鮮。
我就在這度過了一天,我興奮極了,不明白母親為什麼哭。
第二天清晨,我被帶到一個深深的院子裏。
院子裏有一個深深的祠堂,雲飛霧繞的神秘極了。
他們讓我一起虔誠地拜了拜那些供奉的牌位,一個老爺模樣的人站起來莊重地說:“列祖列宗在上,今天我把宇生兒的未亡人帶來祭拜……”
他邊說著邊指指我。
未亡人?說我嗎?
什麼是未亡人?
出了祠堂老爺叫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帶我回房。我忍不住壯著膽子偷偷問她:“什麼是未亡人?”
她一驚,抬頭看看我,欲言又止的低下頭。
我就於是問了她一遍。
“未亡人……嗯……未亡人……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使勁地搖了搖頭。
“嗯……未亡人……未亡人就是……就是說你的丈夫……哦,對了……是你的丈夫出了很遠很遠的門,你在家等著他的意思。”
她看著我,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
哦,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衝她笑笑。
原來是要我等待啊。那有什麼母親好哭的呢?
我於是待在房裏,專心致誌的等待。
偶爾會聽見洗衣婦三三兩兩的聲音,她們的聲音蒼老而嘶啞,像母親的聲音,所以我愛聽極了。
她們常偷偷地說著庭院裏的瑣事與秘事,有幾次似乎在說我:“真可憐,年紀輕輕就……唉……換了我,決不把女兒送到這……”然後總有人發現我,然後她們就不再說下去。
我於是隻好回房繼續著等待。
錦衣玉食的生活很讓我開心,於是我死心塌地的,或者說是忘了自己在等待。
不久後這裏的一切不再新鮮如舊。
我隻好開始專心地等待。
生命於是就這樣在等待中流走。
流逝在門前激蕩蜿蜒的流水中,遺忘在樹旁朝生夕死的蜉蝣裏;
深刻在山間春繁秋落的花影裏,飄蕩在天上南來北往的雁群中。
歲歲年年,年年歲歲。
奔流逃跑的光陰,恰如指間不經意滑落的青絲。
我終於感到無聊起來。
望著鏡中那個日漸憔悴的美人兒,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她:你到底在等待什麼呢?
我問了那個差不多大的丫頭,她幹脆的說:“等他回來啊。”
可等他回來又能怎麼樣呢?
他回來了你就可以完婚,就永遠幸福了。
幸福?
是的,我是在等他。
可其實我在等待的,是永遠的幸福。
我終於明白過來。
我等。
寂寞和孤獨陪伴著我的等待,可我從不灰心。我常在寒冷的夜晚遙望著滿天的星鬥,幻想著一顆亮亮的星星,忽然從高高的天上落下,連同我的幸福一並落到我的窗前。
就這樣,苦苦等待了五年。
終於堅持著等待到臨死的那一刻。
我等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這一切終於要結束。
不曾見過他的哪怕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不曾聽過他哪怕是一點夢囈的聲音,甚至不曾感覺他哪怕是一絲微弱呼吸。
迷迷糊糊中我低低地喊著他的名字,快點回來啊,連同我的幸福一起回來……
在我終於斷掉最後一絲遊息的時候,我的嘴裏念著他的名字。
你快回來啊,連同我的幸福一起回來啊……
年老的洗衣婦伸出粗糙的手,合上我終究不能閉上的眼睛。
(六)
我的遊魂就一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引著,飄到了奈何橋邊。
一路上的飄忽來去,魂魄被輕蕩蕩的托在風間,我感到從來未有的自由與暢快。
我模模糊糊的意識到,從此他們就永遠的卸下了我這個沉重的包袱,而我,也永遠卸下了他們這個沉重的包袱。
原來人們掙紮著逃避的死亡卻是如此的解脫。
一路上我仍在不住的盼望,我在雲端裏不住地等待,
我在等待那個我要等待的人,我在等待那個人給我我等待已久的幸福……盡管我已是一個野鬼孤魂。
可是我還是要等待。
因為我相信等待。
(七)
就這樣一路飄到了奈何橋邊。
我看見許許多多如我般的幽魂,在鬼怪陰森曲子誘迫下,的乖乖的排隊著隊等著喝下一位枯樹般的老人端給他們的湯。
若有若無的曲調淒淒慘慘的向每個人的毛孔裏鑽去,像許許多多的螞蟻啃噬著人的骨骼。
我覺得恐怖極了,於是拚命擠進了隊伍的最後頭。
碰巧遇上了一位很久以前的久不來往的鄰居。
我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衝他笑笑,他也衝我點點頭。
為了化開這恐怖的氣氛,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陳年舊事。
隊伍不斷地向前移動,時斷時續的哭聲陰冷又恐怖。我低著頭,不敢向前方看去。
終於隊伍不再向前移動。
我抬起頭,看見那個枯樹般的老人正端著一碗湯對我的鄰居詭異的微笑著。
似乎又對他說了些奇怪的話,我的親戚於是順從的喝了下去。
在他放下碗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覺得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恍惚,迷茫,似乎還有點不知所措。
我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他卻似乎沒聽見。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向前一指,他便搖搖晃晃的向前走去。
我更大聲的叫喊,他卻不再回頭。我看著他飄飄蕩蕩的走上那座橋,而後影子一晃,突然消失在黑暗的深處。
我隻有呆呆的看著他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