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時候, 華雲鳳到大相國寺聽無相大師講禪。
她未成名之時, 這大相國寺還隻喚相國寺, 無相大師那時也還不是主持, 但她覺得他講禪理深入淺出, 很有味道, 便常常來聽。
後來她成了華國的女皇, 相國寺當時的主持來求個禦匾,她大筆一揮,索性給相國寺添了個字, 成了“大相國寺”,過了兩年,老主持駕鶴, 這無相大師也成了支持。
她總覺得跟無相大師相當有緣, 這不,現在她成了太上皇, 無相也不當主持了, 把位置讓給了他的高足, 自己成了前主持。地位更加超然, 時不時就撒開手去雲遊四方, 講出的禪理也更接地氣了。
無相大師就是年紀大了, 年過七旬,講了一炷香左右時間便要歇息,留下她在禪房自便。春天的氣候悶熱潮濕, 老讓人暈暈欲睡, 華雲鳳坐著坐著也有了點睡意,就避到內間供客人歇息的竹榻上靠著。
暈暈沉沉中,她聽到有個清亮的少年音在跟她說話。“這位大姐,我手帕飛樹上去了,能否請你……”聲音彬彬有禮,帶著一種貴族特有的矜持自傲,聽在耳裏,她覺得無比熟悉。
轉身一瞧,她發現自己在外頭院子裏,身後是一棵桃花樹,樹下站著一個穿著白色錦衣的少年,微長漆黑的鳳眸在看清她的相貌時,閃過一絲驚異璀璨的神采。
大概是沒想到她雖然身材高大,卻這般年輕,少年俊秀無雙的臉上閃過一絲窘迫,“抱歉,得罪閣下了。”他聲音低軟下來,往旁邊張望他的隨從,未果,漆黑秀氣的眉毛微惱的皺著。
“阿元。”她沒想到她竟然見到了十七歲時的他,一切都跟當時的情形一模一樣,便知道這是夢了。
她心裏滿是溫柔惆悵,這真是上天眷顧。
少年微微睜圓了眼,懷疑的瞧著她,“你是何人?怎能直呼別人名字。”
她笑笑,足尖一點,便飛過枝頭,給他摘下那條繡著朵雲的絲帕。既然是夢裏,她自然是無所不能的,自然還有那一身好身手。
阿元向來是講究的,就連用的手帕也繡工精致,質料上乘不說,就連繡花也是要京城最好的繡娘獨家的繡樣,花費半個月才做得這麼一條,一條便要花上一兩黃金。
她現在還常常記得那般輕薄的料子,即便是春天的微風,也能讓它輕颺枝頭。那往後,卻少見他用這種手帕了。一開始還是絲帕,後來便是尋常的綢緞帕子,大約是從華國那個災年開始吧,阿元動用了他一半的嫁妝去賑災,那往後,就再也沒用過這麼考究的絲帕了。
她心裏惻惻的疼痛著,在夢裏朝他慢慢伸出手,還他這一條手帕,就像還他一段辜負的辰光。
酈元狐疑著偏頭瞧著她,“你究竟是誰,為何曉得我的名字?”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忽然有點生氣:“枉費一副好皮囊,原來是個登徒女。”
他不肯接手帕,轉頭就走。
她趕緊三步並兩步衝過去,一把從後麵攬住他,酈元驚得眼睛都瞪圓了,他酈家的死士呢,隨從呢,全都死哪兒去了?竟然讓這麼一個莽女子把他調戲了。
華雲鳳不管三七二十一,板過他臉來,就親了上去。
她重新見到他少年模樣,才想起來,當初他就是這般的驕傲挑剔,目中無人,她見到他光芒四射的樣子,總是自慚形穢,卻從來沒料到,其實他對她,也許是有情愫的。
他從來都偽裝得很好,她也就從來沒有料到,隻有在他離開之後,她才把這點點滴滴都撿了起來。
他若是心裏沒有她,又怎麼會對鄔思若的存在如此計較。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卻為了她雌伏了那麼多年。他若是看不起她,又怎會把她的女兒教得那般好,替她全心全意的盤算。
他不是心裏沒有她,隻是埋得太深,陰差陽錯,兩個人誤了一段最好的辰光。
在現實中她沒有做過的事情,在夢裏她怎麼也要做一做。
隻可惜當她把他抱在懷裏,卻忽然覺得心口一空,夢中的少年,一樹的桃花,全都消失無蹤。她便知道夢要醒了,心裏憂傷不已,隻得緊緊閉住眼睛不肯承認清醒,隻是失去的東西不會回來,已經消逝的夢境也不可能重臨。
“大師,我覺得自己有心魔。”
外頭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心中一跳,這是另一個夢?
“施主有何異狀?”無相大師回來了,就在外間替人排憂解難,大概都沒有料到她還留在裏間。
“我近來常常夢見一個人,我明明不認識她,甚至對她應當厭惡,偏偏,卻有種跟她很是熟悉的感覺。”酈元在外頭歎道:“我即將與表姐成婚,這人曾打傷表姐,按理應是我的仇人,可我卻總是對她恨不起來。我也覺得很是不對,可偏偏……”
聽到這裏,華雲鳳已經難以忍耐,起來走到隔間的竹簾前,往外探望。
竹簾若隱若現的縫隙間,她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他比年前清減了些,但看去精神極好,眉心若蹙,籠著一段微愁,這表情令他端莊俊雅的麵容變得鮮活起來,瞬間跟他在二十年前遇到的少年模樣重合起來。
華雲鳳隔著竹簾,癡癡凝望他,恍惚間似乎他們之間相隔的那些歲月從未流逝,他們還如初見之時。
酈元正自顧訴說著他的煩惱,正說道:“可偏偏她老是闖入夢中。”
“我也曾翻閱各家典籍,說道心魔乃是心中的雜念,在人無意識中幻化出主板形象,我便想,說不定她便是我的心魔。”
“阿彌陀佛,施主此言差矣,人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施主夢見此人,必有前因,如念佛的人會看到佛,那是心中美好的景象,如曾翻閱過鬼怪的記載,說不定便會在夢中見到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