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把人類幹掉
朋友讓我寫寫一百年後的電腦,這真是一道智力測驗題,我的腦筋有點轉不過來了。
我們所用的個人電腦,玩得那麼熱鬧,到現在不過20年。它的時鍾從1980年開始,你要是異想天開地在電腦上設個1979年,它是死不認賬的。從什麼4044,8088,80286,一直到後來的奔騰,到最新的PⅢ,催命似的一代接著一代,更替的速度越來越快。這種魔鬼一樣的東西,誰能說得準呢?
姑且讓我胡亂說一說吧。一百年後,現代形式的電腦肯定不會有了。它的體積大概介於手表到戒指之間,要不是人的眼睛比較遲鈍,它還能做得更小。這東西會變得非常不值錢,每個人的口袋裏一抓都有一把的。它同時還是我們今天的電視、電影和音響、電話。所有視聽的功能由它一齊解決了。那時候,地球上的每個人都有一個號碼,無論走到哪裏,人們都可以知道他的行蹤,這是電腦連著的全球定位係統做到的,隻要你不覺得無聊,你理論上可以看見任何一個人,甚至可以用模擬現實造出你喜歡的人:現在的笨笨的電惱屏幕是不會有了,隻需弄一卷紙般的東西出來,圖像就顯現了:人手裏的機器變得簡單多了,所有的文件都存儲在遠方的服務器裏,用有線自勺或無線的網絡傳過來。速度當然可稱是飛快,人類曆史上所有的電影,眨眨眼睛全傳出去了,一個人從生到死的每個細節都可以錄下來的,以備查考:全世界昕有的文字,儲藏在一個指甲蓋大的東西裏還有一半的空間浪費了。那東西一定不會是今天的芯片了,用的也許是生物工程的成果。
姑妄言之,最最壞的下場是,到那年頭,怕就怕電腦看出了人是紙老虎,空氣中流傳著一句黑色的口令:把人類幹掉!那時候,不知誰有幸住到電腦的保護區裏,作為珍稀物種享受優待,參加展出。
上一代眼裏的下一代
上一代人喜歡給下一代人戴帽子,這是世界性的現象。70至80年代時,西方就曾有過“MyGeneration”(以我為中心的一代)和“RottenGeneration”(垮掉的一代)的說法。
如今,西方的爹娘們抱怨他們的孩子是“E一代”,或是“按鼠標的一代”。這一代人善於同時做幾件事情,左手按著鼠標,右手抓著可樂,肩上扛著電話筒,嘴裏嚼著口香糖,一切似乎都在有條不紊,輕鬆自如地進行著:上網求購、求學、求職、求醫、求偶,上網查詢、閱讀、聊天、博彩、算命……應有盡有,大概就差上網做禮拜了。在虛擬世界裏執著地爬行著,夜以繼日地編織經緯網絡,大塊大塊的光陰在此銷蝕。信息技術打造的這一代過多地考慮處理個人事務的自由空間,絕對蔑視森嚴的社會等級製度。“按鼠標的一代”的人際接觸和交流日益趨向機械化、程式化、數碼化。他們的特征越發明顯:肢體語言在退化,臉部表情在簡化,手指功能在進化,大腦細胞在異化。
在西方,又有人把年幼一代稱為“XXL一代”,這已不僅僅是一種警示,而是一個無爭的事實。就拿美國來說,大約有600萬心肝寶貝胖到足以危害健康的程度,另外還有500萬正處於“臨界”狀態,每三個小孩中就有一個進入特大號行列。醫學專家發出警告,超重孩子正在因為出現脂肪肝和阻塞性睡眠呼吸暫停等疾病而引起人們的嚴重關注。血壓和膽固醇含量偏高的跡象已在3至4歲的超重兒童身上顯露。追根尋源,快餐是禍根,而漢堡包是罪魁禍首。在非洲被饑荒折騰得奄奄一息的同時,西方的家長們卻為如何抵擋漢堡包而犯愁。不管上一代對下一代抱怨些什麼,從中都折射出世道變化的特點。什麼都在變,或巨變,或裂變,來得突然,很難預料,常常使我們措手不及,甚至有點恐慌,急著想找點法子。被抱怨的一代則全然不顧,我行我素,在抱怨聲中成長。
青春期的兒子
假如你家中也有個進入青春期的兒子,不知是否也有我這樣的慨歎,慨歎自己變成了五不像。
說我是他媽?可是,你想摸摸他頭摸摸他手,他見鬼似的躲。哪有母親想摸摸自己孩子都不行的?我又不是生了大麻瘋。小時候,我要是先親了姐姐再親他,他還老大不高興,小嘴嘟得老高,非得要我先親了他再親姐姐才開心。怎麼忽然便翻臉不認媽了?
說我是他的補習老師?但他升上初三後已很少問我功課,大概是因為我搖頭表示不懂的時候愈來愈多之故。
說我是他的朋友?可你想跟他談談心溝通溝通,他就向你翻白眼,悶聲不響發呆。自問也不算是無知老保姆,為何如此不屑跟我來點深度?
說我是管家婆?可除了替他抹桌換床單外,我從不敢打擾他的獨立王國。
說我是老媽子?有一點點吧,至少你不煮他不吃也不動手。但最近他竟然也拿起縫針自己釘鈕扣了,我連老媽子的地位也開始不保了。說是因為我追不上時代,跟孩子有代溝,這我可絕對不承認。至少女兒跟我便無所不談。從生理到心理,從學業到戀愛,我都是她的顧問。她成長的每一步都在我掌握之中,順順當當地便過渡到21歲成年。但對著兒子,就真是老鼠拉烏龜,不知從何處人手才是。這同性相拒異性相吸的理論,全用不到母子關係上。都說女兒家心事難猜度,我說男兒的心事更難猜度。其實女兒家的心事何需猜度?女孩子藏不住話,有心事時,不想跟甲說也會跟乙說,不想跟乙說也會忍不住跟丙說。
但男孩子的嘴巴,則無論你如何軟硬兼施,仍是撬之不開。最叫我擔心的是,他17歲了,卻隻一味拔高,臉愈拉愈長,但仍是奶氣十足,大男孩一個,沒半點男人味。
我對他爸爸說:你好歹找個機會問問他,是否已經發育?正常不正常呀?
他爸爸愛理不理,還噴過來一句,我家個個正常,難道就偏他一個不正常?要問,你自己問去。
我要是敢問早問了,還要偏勞他大爺!
不敢直接問,隻好從旁觀察猜度。
既然第一性征他決不會讓我檢查,那觀察第二性——胡須吧。但隻
見他唇上的汗毛是比以前稍濃密了,不過怎麼也不能說那就是胡須。
結論是:第二性征也沒出現。
於是我去觀察他的第三性征——喉核。可是他不知是察覺了我的窺探還是無意的巧合,竟總是低著頭。低頭看書,低頭扒飯,低頭打電腦,就是不肯直一直頸脖讓我瞥一下,他到底是否已長出了喉核。
照理有喉核就會變聲,但他的變聲階段也不明朗,依稀是一年半載前聲調開始陰陽怪氣起來的,但至今仍是那樣陰陽怪氣著。有時真想設法把他打暈或是迷暈了,好詳細檢查一下。當然我沒敢把這念頭付諸行動,也不懂得如何付諸行動,於是隻好繼續特務似的窺窺探探。
唉!信是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可商與量,生男娘得當特務!
為女兒感動
常在文章中看見“逆反心理”幾個字,有人說它是一種生理現象,表現在十六歲的女孩子身上尤其嚴重。在過去的一個月中,我充分領教了女兒的這種“逆反”,喊她幹什麼,硬和你對著幹,晚上很晚睡,早上睡懶覺,忍不住就看無聊的電視,然後便大談歌星。我不是個嚴厲的父親,卻是個嘮嘮叨叨的大人。女兒出國前的一個月,我們之間並不是很愉快,發生過激烈的爭執,數量相當於她長到十六歲的總和。老實說,我們都很失望。
我一次又一次失態,有一天,竟然動手打了她。一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戰爭。自從女兒出國定下來,我一直在為她操心,起碼自己覺得是這樣。在父母的眼裏,孩子永遠長不大,我們不停地要求這樣,要求那樣。作為父親,我不明白為什麼隻看到女兒的缺點,女兒會彈鋼琴,一次又一次考上重點學校,這次又以出色成績,獲得出國留學一年的機會。她畢竟隻是個中學生,我不明白自己還希望她怎麼樣。我為她在異國他鄉的遭遇煩神,有個美國朋友來作客,他正翻譯我的一部長篇小說,挺真誠地說:“你的女兒英語很好!”一個來旅遊的英國女孩,在我們家住了一個星期,用英語和她整晚聊天,談喜歡的流行音樂,談男生女生,可是我對女兒的英語程度還不放心,老是和尚念經一樣地讓她再背些單詞。我知道自己在女兒的眼裏很可笑,很愚蠢,越是可笑愚蠢,越要老生常談。女兒出國前的十天,有機會去上海與曾經留過學的中學生聯歡,她很希望我們全家一起去,我一口拒絕了,理由是有稿子要趕,女兒很失望,她知道自己有一個很沒有情調的父親,所以也沒再堅持。
我總是讓女兒再用點功,要她記日記,要她看一兩本名著。在這一個月中,我完全失控,一看到她看報紙的娛樂版,把頻道鎖定在無聊的肥皂劇上,嗓門立刻大起來,動不動就把她弄得眼淚汪汪。有一天,她去買東西,丟了一個帽子,我竟然很生氣地讓她去找回來。我不是心疼帽子,而是她什麼東西都不知愛惜,出國後會為此吃苦頭。這是很無聊的大動肝火,我平時很寵女兒,因為無原則的放縱,妻子總說我把孩子給寵壞了。也許擔心她出國不能自理,也許擔心她出國會過於放縱,我突然失去了理智,變得連自己想起來都覺得可憎。不僅我不講道理,女兒也變得非常蠻橫。我們成天吵,吵得大家都傷心,不僅傷心,甚至寒心,以至於大家都希望早日成行。終於到了八月九日,去上海機場送她,臨上飛機,她悄悄塞給母親一個小本子,上麵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她的母親已經在傷心流淚,看到小本子上的日記,更是淚如雨下。
我做夢也沒想到女兒會留下如此美麗的日記。她希望我們在思念她的時候,就翻翻這小本子。作為父母,總覺得女兒不懂事,可日記上的內容,分明讓我們明白,真正不懂事的,是一些自以為是的大人。其實,何止女兒有點逆反心理,捫心自問,我們自己的心態也早就失衡,變得不可理喻。我曾經一再感歎,覺得女兒沒什麼愛心,因為現實生活中,差不多都是父母在為她服務,幫她疊被子,幫她倒水,半夜裏起來幫她捉蚊子,強迫她喝牛奶。也許因為那些本能的愛,我們已經有些畸型,卻忽視了一個最簡單的事實,這就是女兒已長大。她不再需要婆婆媽媽的嘮嘮叨叨,需要的是另一種關愛,是理解。我不得不說自己深深地為女兒感動,女兒日記中表現出的那種愛,那種寬容,那種對父母的理解,讓我無地自容。
征求了女兒的同意,從她臨行前的日記中,挑出三分之二的篇幅,讓讀者閱讀。我想,這些書信體的日記,不僅是寫給我們看的,也適合其他的父母,它代表了一大批孩子的心聲,這中間有委屈,有傾訴,有矯情,更有源源不斷的真情實感,它有助於我們了解自己的孩子,解除兩代人之間可能會有的那些隔膜。過去總以為隻有父母才是愛孩子,其實孩子更愛我們,父母的愛可能有時很自私,因為自私,會走向反麵,會泥沙俱下,充滿雜質,而孩子的愛是一股清澈的泉水,透明、純淨、美好、更接近愛的本義。
2000年8月13日
我家有女
咋能忍心你的孤寂
我女雪飛,周姓,年不足十歲,暑期過後該讀小學五年級,現居河南鄉下。雪飛是那種聰穎憨實又心直口快的孩子,我老婆口粗,打趣她“肚子裏存不住個屁”。雪飛反駁說:“老媽,屁裏可是含有多種有害成份,長時間積存肚子裏,不但汙染環境,而且會損害本小姐的健康。”言之鑿鑿後,立刻又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
五·一節放假回家,我跟她商議,希望她暑假後能隨我來京讀書,她幾乎沒加考慮就果斷拒絕了。我再三說來京讀書的方便和好處,她“老人家”才語重心長地說,“老爸,你替我考慮過沒有,我到北京將來是不是要讀六年級?這樣王霄、謝婉秋她們不眼瞅著從我頭上邁過去了嗎?”“那又怎樣?”我睜大了眼睛。“嘿,我說老爸,你怎麼這麼不開竅,這樣本小姐多沒麵子。”
忽一日,雪飛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她經過反複權衡利弊,還是決定跟我來京。我問她怎麼想通了。“想想老爸一個人怪孤獨寂寞的,我做女兒的怎麼忍心呢?”我說,“謝謝您恩賜。”她又接著說,“其實也不全是這些,我想吃麥當勞肯德基什麼的,北京出門就能買到,咱們老家這兒急瘋上哪兒去找呢,您說是不?”雪飛說完咯咯地開心大笑著掛了電話,也不可憐老爸一個人正在電話這端呆呆發愣。
也給你買個這樣的盒子
去年暑期,雪飛第一次來北京,我帶她去天安門廣場玩。我說,天安門怎麼樣;她答,和電視上一樣。我又說,廣場呢?她答,挺大,就是太熱。似乎全世界的熱都大老遠跑這兒來了,老爸你看別說人,連樹都溜號到一邊兒找涼快去了。
我們接著去了人民大會堂,這回沒等我開口,雪飛先發言了,“老爸,您看這裏麵多寬敞,還裝了空調,那些溜號的樹真死腦筋,咋就想不起來這兒呢,你去把它們招呼來吧,我給它們開個會。”又說,“派代表來就成,等咱離開了,再讓它們都進來吧。”雪飛說完,蹦蹦跳跳走到前台,用手作話筒狀,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同誌們,朋友們,各位代表,下邊開會。”見人們都駐留腳步看她,也不和我打招呼,紅著小臉,一溜煙兒逃了出去。
參觀毛主席紀念堂之前,我幹叮嚀萬囑咐苦口婆心就差給她下跪了,雪飛終於嚴肅了一回,我買了一束鮮花交她拿著,隨著人流排隊入場。我們遠遠瞻仰著老人家栩栩如生的遺容,心裏頓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和敬仰。雪飛獻上鮮花的時候,我看見她和我一樣,眼睛裏盈滿了晶瑩的淚光。刹那間又生出了些許“孺子可教”的寬慰。從毛主席紀念堂出來,外麵的陽光依然燦爛,我的心情也明朗了不少。雪飛突然對我說:“爸,是不是人死後,放到那個玻璃盒子裏就不會消逝了?”“是。”我說。“那等明兒你死了,我也買個這樣的盒子把你放進去。”“好,好——好女兒。”我答應著,不住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