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街中屯工業區工廠樓房密集,連甍接棟,櫛比鱗次。
朱啟明和趙飛柳雙手十扣,漫步走出道生廠區。不算寬闊的馬路上,從兩側工廠夾道湧出來的員工,像潮水一般涓涓流出,在中間彙集成一條洶湧的河流;摩肩接踵,挨三頂五,南來北往,東奔西突,人聲鼎沸,時間已是夜間九點,此時此刻,對於終日在“雞籠”內流水線上消蝕青春韶華的打工妹打工仔們來說,隻有放縱,沒有時空。
一家超市門口的高音炮音響反複播放《流浪歌》——
離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邊/沒有那好衣裳/也沒有好煙/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把活幹/心裏頭淌著淚/我臉上流著汗/離家的孩子/夜裏又難眠想起遠方的爹娘/淚流滿麵/春天已百花開/秋天落葉黃/冬天已下雪了/您千萬別著涼/月兒圓呀月兒圓。
陳星那低沉沙啞的聲音與漂泊在外遊子們的心跳同頻同率,引起聆聽者身心的共振共鳴,歌聲旋律及其營造的悲愴意境也穿透了遊走於街頭的兄弟姐妹的心,冷酷無情地刺穿了他們的眼膜,禁不住灑下一掬思鄉之淚,又默默地回流到心裏。
朱啟明每每聽到這首歌,心靈升起一股難以遏製的蒼涼和悲鳴,以及失落整個世界的悵惘和落寞。江湖中人,都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無不是情感過敏者。
朱啟明沿街隨著人群主流走向一所就近的公園——中屯公園:打工仔們舒展一把,放縱一把,瘋狂一把、醉生夢死的“聖地”。
公園裏更是人多擁擠,比肩疊踵,連衽成帷。或走或坐或臥,樹下,灌木叢,牆旮旯,亭台樓榭長條凳,處處是人,一千平米圍起來的火柴盒,足足聚集了上萬人,人生眾生相在此以各種激情和柔情默默上演著.....
“既然來了,就進去吧。”飛柳麵露難色地說。
朱啟明拉著趙飛柳的手,硬著頭皮走了進去,準備“鬼路”一圈就出來。甬道遍地狼藉:果皮、煙頭、酒瓶、拉力罐.....朱啟明鵝行鴨步,趙飛柳分花拂柳,兩人勾連著手指輕手軟腳、施施而行,遽然間,朱啟明一腳踩到西瓜皮上,跐曆跌岔,拌了根蒜,不偏不倚一手按在熱忽忽、黏糊糊、腥糊糊,破了皮、撒了氣的“白色氣球”條條上;趙飛柳驚鴻失色,忙不迭一把拉他起來,朱啟明順手從地上撿起一疊又白又胖的“餐巾紙”——心想,再怎麼招,這疊“餐巾紙”也比新鮮出爐的“白色氣球”條條衛生的多,想順坡牽驢拿起來擦一下手,便拿起借昏黃的燈光定睛一看沒看清,趙飛柳一把沒攔住,朱啟明掂過去鼻子聞了聞:他錯了,他也嘔了——“消費專家”趙飛柳就差點沒有掏出來自己的那朵“餐巾紙”給他看。癟嗖嗖地悄聲說了句:想吃,回屋再說。
朱啟明氣咻咻地反過來一看,地地道道的一麵“太陽旗”:中間一品紅,周邊白生生!
“走、走、走、走,快走!”朱啟明拉著咯咯笑的趙飛柳正要離開公園,斜刺裏跳將出一個人來,虎頭虎腦,人高馬大,他笑嘻嘻攔住了朱啟明夫婦的去路:“請問您是不是道生鞋廠的朱特助——朱啟明先生。”
朱啟明一蒙愣,“你是誰?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但他腦子眼順著趙飛柳的香肩、上臂往下看過去,一彎溜就是下臂,朱啟明的腦思維瞬時也順著趙飛柳的手臂拐了個巴子,暗想:想必是道生的員工?
“我是道生二廠的員工,山東鄆城人,我叫李耕畝。”來人似乎有備而來,自報家門,回答很溜。
“哦。”朱啟明還沒有從剛才乍不丁的驚嚇中收回驚魂,他迷離而迷茫的看著公園門口的強光燈,忽然觸電般地驚叫一聲,“什麼!?山東鄆城李耕畝!”
“正是,假一賠十,你仔細看看我是不是山寨?”這廝很自信也很樂觀。
朱啟明稍事端詳,一耳瓜子呼在腦門上,偽娘態哎呦一聲:“天呐,你怎麼在這裏。”
“打工嘛,哪裏掙錢哪裏去,朱輝高的‘國風’職介把我搞過來的。不過現在已經失業了,進不了廠。”
“為什麼?”
這時趙飛柳買了西瓜,遞給李耕畝,他接過西瓜,紅吟吟的汁水涔涔從切麵流淌到他的手指間,他粗闊的眉宇間閃現著憂鬱和寒愁,深邃的目光潛藏著一股可怕的忿懟殺氣,他從背後展示出他手掌,他喃喃地說:“走,出去說。”
朱啟明夫婦一提心,這是怎樣的一隻手:除了拇指和小指,中間已是“金甌闕”了!
“走,出去說。”李耕畝用簡約的“手指”再次作了簡約的動作,一陰一陽兩指,“非常六加一”的藝術、灑脫兼驚悚,還有天下盡在指滄桑的悲鳴。
趙飛柳前麵帶路,來到一家裝修考究的糖水店,趙飛柳叫了三份糖水:雪耳雪梨糖水、紫心番茄糖水和椰汁西米露,飛柳沒有分別心地推向對麵的兩位老爺們。“糖水”與其說是果腹,倒不如說一種消暑息心的情調——這兩個男人都需要冰塊裹葫蘆,先給紛亂熱燥的心滾個“冷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