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臨在一家大型書鋪住宿兼做工, 平日幫忙做些家事, 店中人手不夠時, 就接待客人賣賣書, 有時也會跑到雕工那裏去, 定製雕版印刷所用的模板。
在阿臨看來, 書這種東西, 隻該采取雕版印刷。即在木板上雕好文章與圖畫,刷上油墨,再翻印於紙麵的做法。
其實也有活版印刷的方法, 但阿臨不喜歡。就是事先燒鑄好一隻隻活字,然後將它門排列成模板的印刷法。
簡直荒謬!
漢字成千上萬,還有不少通假字和異體字, 若把它們逐個雕鑄出來, 那還不得造上數不清的一大堆?再說,所有文字都變成了一種字體風格, 也太缺乏意趣了。而木板工藝, 每位匠人的雕刻都深具自身獨特的韻味, 無論漢字還是插畫, 都會水乳交融, 在紙上彙成一個渾然的整體。
要印書, 還是非雕版印刷莫屬啊!
阿臨翻著寶禾先生的手稿,腦中思索著印刷工藝的問題,忽聽師傅自房裏喚道:“阿臨啊, 你來。”
“來啦!”
就這樣, 阿臨邂逅了《旅中書》的作者寶禾先生。那年,他二十歲。而卷入火災的濃煙當中死去那年,他三十歲。因此這裏所講的,是十年前的事。
“雖說是奉師命來的,但還是多謝你呢。”
行走在山道上,寶禾先生感歎道。
此行中,阿臨扮演的是類似於隨從的角色,主要是幫忙挑行李。他身材雖然並不十分壯實,但比起寶禾先生,看上去還算有些力氣。露出袖管的雙臂,也不似寶禾先生那麼纖弱。
“先生哪裏話,能跟先生這樣的作家結伴出行,我高興都還來不及呢。”阿臨笑道,“況且,我也挺希望能泡泡溫泉的。”
“但願不要迷路才好。”寶禾先生小聲嘟囔著。
阿臨瞟了一眼走在前麵的寶禾先生。隻見他腳步輕盈,渾然不覺累似的,束起的頭發尾端被編成辮子,在背後蕩來蕩去。
“先生在的話,即使迷路也肯定能到達最終的目的地。”阿臨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這種迷之自信。
到了第五天,及至午後,二人果然迷了路。兜兜轉轉地,總是繞不出同一個地方。
“先生,咱們該不會是遇到鬼打牆了吧?”阿臨想到坊間盛傳的怪談,不免有些頭痛。
“出門難免會遇到些奇怪的事,習慣就好。”寶禾先生安慰道,“就當是在收集怪談了。”
“先生很喜歡怪談嗎?”阿臨好奇地問道。
“也談不上喜歡,但寫書的時候總難免會涉及到這方麵的內容。”寶禾先生想了想,答道,“不過,如果有機會的話,總想玩玩百物語呢。”
“百物語?”阿臨倒是頭會聽到這個詞。
“百物語是東瀛那邊的一個小遊戲,點上一百根蠟燭,每講完一個故事就吹滅一根蠟燭。據說當所有蠟燭都熄滅的時候,就會有鬼魂降臨。”寶禾先生解釋道。
“聽上去怪瘮人的。”阿臨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寶禾先生笑了笑,沒再說話。
可能是聊天讓人不由自主地放鬆了心情,談話間,二人竟不知不覺地走出了方才的迷魂陣,來到了一處村落。
當地的村民十分熱情好客,見有生人來,便主動拿出食物來招待他們,並為他們安排了住處。
“話說你以前可曾聽過什麼怪談嗎?”寶禾先生一邊整理著臥具一邊問道。
“怪談啊……小時候母親怕我出去亂跑,倒說過一些靈異妖怪的故事,為的是讓我害怕。不過,母親去世後,就再也沒有人給我講怪談了。先生聽過些什麼怪談嗎?”
“怪談倒沒聽過很多,不過我最近倒是快被傳成怪談了。”
“先生的經曆的確離奇。”
阿臨想了想關於寶禾先生的傳言,笑道。
“說真的,那些傳我謠言的人,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寶禾先生把臉埋在被子裏,悶聲道,“明明一看就是那種很正統的遊記啊。”
阿臨一回頭看到寶禾先生這種孩子氣的行為,失笑道:“先生何必去理會那些人,做你自己想做的便好了。”
“我也知道……隻不過每次都忍不住去打聽別人的看法。”寶禾先生歎了口氣,道,“不說了,睡吧,明早咱們還要趕路呢。”
“好。”青年應了一聲,上床熄燈就寢。
一夜無話。
次日早間,睡醒後的阿臨在村中散了散步。恰值稻子最美的季節,鮮嫩的稻葉綠油油一望無際,隨風搖曳,正是隨處可見的尋常鄉村景色。
阿臨輕撫著一排排宛若劍刃的稻葉,手心癢紮紮的。
望著田間翩翩起舞的菜粉蝶,阿臨憶起了自己的故鄉。
孩提時期,他與家人們居住在鄉間。他還記得那時屋後有片花田,總有蝴蝶四處飛舞。有時它們飛入家中,阿臨便會追趕嬉戲。說起來,那好像是災難發生那天早上的事。
災難發生後,阿臨淪為了孤兒,無親無故,無人收留,因此在同村人的介紹下,來到了城裏一間書店幫工。若不是這份工作,阿臨恐怕早就淪落為乞兒了。因此,盡管工作十分的瑣碎辛苦,他也從不厭煩,安安分分做好老板安排的每一件事。
散步後,阿臨回到落宿的地方,與寶禾先生一起到村長家吃早飯。沒想到剛一進門,就看到有人慌慌張張地衝出屋來,一問才得知,村長的某位孫兒生了怪病。
寶禾先生與阿臨二人混在一群村民當中,站在某戶民居門前。人人都探頭探腦,從大敞的屋門向內窺望著。
隻見一個稚齡男童躺在屋中,閉著眼睛,口吐白沫,身體不斷地抽搐著。村中沒有大夫,人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男童被病痛折磨而束手無策。男童的家人守在他旁邊不停地抹淚。
圍觀人群的頭頂,一隻白色的小蝴蝶上下飛舞,飛進幽暗的室內,並不落於何處,依舊忽閃著翅膀漂浮在空中。村人全都未曾留意這情形,似乎誰也顧不上。隻有阿臨的視線追隨著它,想起了災難發生那天早上的光景。
父親好像也有這個病!
阿臨猛地想起來,當初因為父親常常會犯病,所以家裏每個人身上都帶著藥,以備不時之需。
他返回落宿的地方,自行囊中取出一隻小荷包,又重新跑了回來。
“這個,請您拿去用吧,應該會有效。”
阿臨將荷包遞給村長。
說老實話,要將這荷包中的東西送人,是很需要勇氣的。這可是去世的家人留給他的遺物。
村長向荷包中瞅了瞅,取出一粒小藥丸,將它擱在布滿滄桑的掌心之中。
這雖然是寶貴的最後一粒,但阿臨覺得正該用在此時此刻。
村長將藥丸送入孫子口中,灌水使他服了下去。
“先生,你說那個藥過了這麼久了還管用嗎?”
原本應該在今早動身的他們因為牽掛著男童的病情,所以決定在村中多留一宿。
“放寬心吧,能幫的你已經幫了。接下來,就看那孩子的造化了。”
語畢,二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月亮白白的,照著院中的鬆樹,蟲兒發出清寂的啁鳴……
大抵是藥丸起效,第二天一早二人還未起身,就有村民來報信說孩子的病好起來了。雖仍然無法起身下床,但神智已經清醒,喚他名字時,也知道睜眼看人了。
“太好了!”阿臨驚喜道,於是匆匆穿戴整齊,向村長家走去。
還沒進屋,忽覺背後有動靜傳來,阿臨扭頭一看,是村長立在那裏。
阿臨正要問村長有什麼事,卻見他腿一彎,竟跪在地上給阿臨行了個大禮。
“村長,這可使不得!”阿臨惶恐萬分,忙將村長扶起。
“這顆石頭,請你拿去吧。”村長從衣服裏掏出一塊折好的帕子道。
他攤開帕子,裏麵裹著一顆小指肚大小的黑色石子那色澤,仿佛是將整個夜色統統凝聚在一處般深濃。
“這石頭,已經在我身邊保存五百多年了。”
“什麼?”
“五百年了。”
村長神情肅穆。
“這顆石頭,你要隨時隨地帶著它,不可有片刻離身。如此,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在說什麼。”
多麼美麗的墨色啊!阿臨不由得為之感歎。即使在陽光的照射下,它依然呈現出非常純粹的黑色,簡直要把人的靈魂吸進去了。
“這石頭,我也是從某位過路的旅人那裏得到的。正如你今日所做,作為救人一命的報答之禮。你務必要一輩子帶著它,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不過,有一事須得小心,你萬萬不可自己尋死。否則,便會灰飛煙滅。”
村長取出那隻原來裝有藥丸的小荷包,把石子放進去,交予阿臨,令他將之緊緊攥在拳中。
看來,這石頭一定價值連城。
阿臨最初想要推拒,但村長卻無論如何非請他收下不可。在他極力說服之下,阿臨終於接受了下來。
臨走時,寶禾先生為了住宿餐飯,向村長致禮;阿臨則因受贈的石頭向他道謝。
村長隻交代了一句話:“給那荷包係根繩子,一定要好好掛在脖子上。”
出發後,一路上所遇的每位村人都向阿臨低頭致意。
不出半晌,二人便遠離了村落,田地也漸漸消失,到處都隻見荒蕪的土地。
寶禾先生帶頭走在前方,阿臨則跟在他身後。
走累了,坐在樹蔭下休息的時候,阿臨將村長贈他的那顆黑石子拿出來端詳。即使在白天,那色澤也依然令人著迷——濃重的黑色當中夾雜著點點星光,如果仔細端詳一下,數一數那串星光,會發現剛好是七顆銀星,整齊地排列成北鬥七星的形狀。
“你那是什麼東西?”寶禾先生湊過來問道。
“村長送我的,作為藥丸的回禮。”
阿臨用指尖捏起那顆石子給寶禾先生瞧。
“這不是‘七星石’嘛。”
“七星石?”
“對,很罕見的。你最好小心珍藏。”
那之後,二人沒有再迷路,順利抵達了目的地那座溫泉。阿臨雖是頭回泡溫泉,感到萬分新奇,但好在他到底沒忘了工作,把關於溫泉的感受一五一十地報告給了寶禾先生,讓他寫進日記簿中去。
返程途中,他們又迷路了大約三次,但情況都不至於特別糟糕。
回到城中,旅行結束,與寶禾先生告別時,阿臨頗感不舍。好在兩人都住在同一座城,並不是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
隔了些時日,寶禾先生將旅行所獲寫進了折疊本,順利付梓,在書店做工的阿臨親自將他的書擺到了架上。
可惜,阿臨雖然初次見麵就已對寶禾先生情根深種,這番心意卻始終不曾向對方流露。他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那位作家先生。
後來,阿臨23歲時,經由師傅說媒娶了一位門戶相當的姑娘,並有了三個孩子,過著既飽含辛勞又深感幸福的日子——每日白天出去做工,晚上回家幫著妻子悉心撫慰啼哭的小兒,凝望著孩子的小臉,直到他們安詳睡去;既有自己亂發脾氣怒摔飯碗的時候,也有妻子火冒三丈,兩人賭氣誰也不理誰的時候。
某次,在院子裏乘涼時,最小的孩子好奇地望著他脖間掛的荷包。他便自其中去處那塊七星石,將從前旅行的回憶娓娓講給孩子聽。
這樣平淡且幸福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阿臨三十歲。那年秋天,附近人家有個漢子抽煙時用火不慎,失手釀成了火災。木製的房屋不僅易燃,而且火勢蔓延極快,頃刻之間,阿臨家便被火舌吞沒。幼子們未能及時逃生,阿臨反身衝回火海相救,然而卻再也沒能出來。
他因吸入過量濃煙而陷入昏迷,身上衣裳亦隨之起火,而葬身於烈焰之中。
等意識再度清醒之時,阿臨已蜷身於一狹小的空間之中。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到了黃泉彼岸,自腳尖至頭頂,皆被溫暖的液體所圍裹,舒服又安詳,身子仿佛要融化掉一般。偶爾,手腳會跟一條繩狀的東西纏繞在一起。
直到後來,阿臨才明白那是臍帶。而被他當作黃泉彼岸的地方,則是母親的腹內。
某一天,那裏變得格外逼仄憋屈,讓他十分難受。正當這時,接生婆一雙手將他拽出母親體外。
“哇——!”隨著一聲啼哭,阿臨重新感受到了生的氣息。
起初,他以為自己死了一回,投胎轉生做了另一個人。然而低頭望向自己的某張麵孔,卻是記憶之中的母親;被她抱在臂彎裏散步時,看到的景象也似曾相識。
阿臨並沒有轉生成為一個新的人,他仍被取名叫做阿臨。他仍是他,又再度作為自己降生到了世間。
由於帶有前世的記憶,身為嬰兒的阿臨在出世一個月左右時,已經能夠聽懂周圍大人的對話了。從人們的談話中他了解到,自己出生時手中攥著一顆黑色的石子。所謂石子,則必是那塊七星石無疑了。
在前世的人生中,阿臨並未聽說過自己一出生手裏就握著什麼黑色的石子。所以,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情,莫非都起因於這塊石頭?
在火災中喪生時,阿臨身上也佩戴著它。正如村長所叮囑的那樣,一直到死,石頭都不曾離開過他身邊。村長曾道:“隻要如此做,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在說什麼。”
阿臨的母親把他出生時打娘胎裏帶出來的那塊石頭裝在一個小巧的荷包裏,掛在他脖子上。他時常把那石頭掏出來,放在手中把玩,覺得這石頭必定是村長贈與他的那顆,無論形狀、大小或是色澤,都完全無異。有時候他就在想,如果“夜”這種東西能夠化作動物,那它的眼睛大抵就是這樣的吧。
眼看著多年前就已故世,原以為再也無法見到的親人們依舊活著,且在自己眼前行走活動,起初阿臨倍感訝異,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也便慢慢習慣了。有時他甚至覺得:第一次的人生不過是場夢境,事實上全都不曾發生過。
盡管如此,隻要憶起前世的妻兒,他依然感到十分悵惘。也不知他們怎麼樣了……若還在生的話,或許某天仍可再會也說不定。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臨漸漸長成了一個男童,家裏也添了新的小生命。
“囡囡,仔仔,你們看,這是妹妹。”阿臨的母親一邊哄著懷裏的嬰兒,一邊微微側著身子,讓其他孩子來見見家裏的新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