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 — 餘昶歲(1 / 3)

白虎走遠後, 若玉趴在地上痛哭了好一會才平息下來。屋外除了雨聲, 各種嘈雜聲也越來越大。若玉抹幹淨臉, 換了一套幹衣裳, 又下樓套上簑衣走出了客棧。

無日坊裏說的“餘先生”指的便是若玉。若玉在佛山自稱為“餘昶歲”, 乃即將赴廣州參加鄉試的生員, “機緣巧合”之下在酒肆與西家行的人相識, 又“借醉酒”說出了自己的“身世”。

無日坊在佛山成型已有數十年,同尋常巷坊一樣,坊內除了住宅, 也不乏臨街開的店鋪、飯館、酒肆甚至私窠子。這些小店麵對的是無日坊裏的窮苦人家,自然毫無品質可言,但價格極低, 故時常也有別處的窮人特地跑進無日坊花費。

每三年鄉試考完到發榜的日子, 各地舉行鄉試的府城都是一片混亂。心情浮躁無所事事的生員們,在這等待發榜的時間裏, 品行端正的便讀書遊覽雅聚;品行不端的則免不了四處飲酒縱樂, 甚至仗勢欺人。有秀才功名就不是小百姓敢招惹的, 萬一人家還中了舉人呢?這個時候的青樓妓院家家爆滿, 吃花酒的生員成群結隊。當然, 也有兜裏沒錢又忍不住的生員, 跑進無日坊找土妓。

若玉向西家行的人說,自己爹是二十多年前跑進無日坊找土妓的一名窮秀才。與那夜的土妓一見生情,數日之後高中舉人, 便把那土妓接回老家, 一年後生下了自己。隻是天公不作美,爹沒過幾年就病逝而去,娘被大婦嫌惡欺淩,兩年後也離開了人世。家中隻有一點薄產,勉強能讓自己讀書,年少便中了秀才,但去年鄉試落第,沒想今年又開恩科,隻希望今年能高中乙榜,以祭父母在天之靈。

若玉說的這身世自然為假,但也不全假。若玉確實是一名秀才在佛山酒肆中與一名女妓的一夜之遺。隻不過這秀才並未中舉,也未將女妓接回老家。女妓也並非土妓,反倒是佛山當年的一位名妓,那必然是在官有籍的女樂。若玉的父親一夜之後再無音信,若玉便隻能跟隨母親入了樂籍。母親雖是一時的名妓,但因生下了若玉,無人再願將其娶回家中,最後年老色衰隻能轉靠做工為生,與才六七歲的若玉一起住進了無日坊。

母親早年名妓之時也是被伺候的人,如何做得來苦力?操勞之下沒幾年即患病而終。好在生前將自己一身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的技藝都傳給了若玉。若玉小小年紀孤身一人,也能在酒肆茶館討個生計。

若玉生得漂亮,小時更是粉妝玉琢難辨男女,母親死後其隻身出入於酒色之地,被人以孌童淩之是必然與無奈,何曾是若玉之願?但無依無靠的若玉隻能這樣在泥潭中掙紮地生存,直至五年前遇到了白虎。

白虎將若玉帶到京城,置於白礬樓。雖然還是優伶之身,但白虎給了若玉足夠的自由,就如霞淩閣的優伶一樣,接客演藝皆隨其自願,還教了若玉一些武功。若玉有雜藝舞蹈的底子,加上天資不錯,學武極快,練了不過三年尋常武人都已不是對手。於是若玉感到……也許,自己再也不用受人欺淩了。

白虎做的事對於若玉來說,是將其拉出了暗無天日的深淵泥潭,是無以為報的莫大之恩。便是若玉對白虎言聽計從的原因。

若玉曾認為如今的一切他已可以滿足,曾認為能衣食無憂昂首挺胸行於世間便再無所求,但京城白礬樓穿梭來往的達官貴人,與自己年紀相仿卻前程似錦的公子哥們,閑談碎語裏所呈現的另一個不曾奢望的世界,這些在日複一日間隱隱刺痛著若玉心底深處,那掩埋至深連他自己都不曾正視的東西在渾然不覺間萌芽長大。

若玉在白礬樓認識了許多朝中高官。他初次聽到成淵經曆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讀書人貧苦艱難,終一朝金榜題名不是奇事,但成淵居然曾是奴籍幫人做工,如今卻能拜官三品……

今年一科六名少年進士,一狀元五庶吉士。京城麵上波瀾不驚,暗下則浪潮狂湧。若玉在張榜當日就聽到了不少軼聞八卦,沒想幾日之後便見到了這六名少年進士中的四人。

對於一同金榜題名,重涵四人並未洋洋得意,反倒有點奚落韓玉的堪堪上榜。若像往年一科不過一兩名少年進士,那確實是值得炫耀的事。但今年一科六名,又都為熟識之人,其中還一個狀元鍾承止。重涵四人是當真沒覺得有什麼好矜誇的。但正是重涵四人的不以為意,仿佛少年登科是理所必然,更讓若玉在這幾個同齡人麵前感到渾身難受。那些清淡調笑的言語,一字一句都如尖針紮在若玉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