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母愛平衡線
一
她生在農村,年輕時心高氣傲,一心想嫁出去,嫁到有寬寬馬路的鎮子上去,但終沒有如願,依舊嫁在了村裏。男人是個獨子,家裏條件還算不錯。
但是獨子也有獨子的不好。第二年,她生了個女兒。在當時的農村,尤其是在這種隻有獨子的家庭裏,她的身份一下子掉下來,不得不開始低眉順眼地做人。
所以,她對這個女兒,並不是十分疼愛。從女兒呱呱墜地開始,她就覺得,自己的所有不順利都是女兒帶來的。公公婆婆整日指桑罵槐,她隻得逆來順受。似乎是出於天性,女兒好像自小就能覺察出家人不喜歡自己,所以一直都很乖,夜裏也很少啼哭。3個月大的時候,女兒會笑了,是那種很純真的笑,但她也並沒覺得有多麼高興。
女兒兩歲時,男人同她商量著,再要一個孩子吧。她同意了。但是,當時政策很緊,像他們這種家庭也隻能要一個孩子。於是,村裏人給他們出主意,說是給女兒上報一個什麼病,就說夭折了,這樣就可以拿到指標,再生一個。
一切辦妥後,他們將女兒送到一個遠房親戚那裏養著。第二年,她果然如願生了個兒子,在家裏的地位也馬上提了上去,就連說話聲都粗了不少。她對兒子疼愛有加,生怕凍著餓著。一家人都圍著她和兒子轉,這讓她心裏覺得十分自豪。
兒子1歲大的時候,上了戶口,他們便商議著將女兒接回來。那天,女兒怯怯地躲在親戚身後,她微笑著喊女兒的名字,看著她蓬頭垢麵的小臉慢慢探出來,心裏湧上一絲內疚,想,回去要好好對待女兒,多補償孩子一些。
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忙碌替代。女兒一開始有些怯生,知道父母要看弟弟,就在爺爺奶奶屋裏支了一張小小的床。漸漸熟悉了一些,女兒依舊像小時候那樣乖巧,不說話,懂事早。那個時候,丈夫出外打工,她經熟人介紹,到附近一家磚場幹活。有一次,磚場有事,她回家很晚,回到家時卻不見了6歲的女兒。問及公婆,老兩口一臉不屑,這個孩子,別看平時不說話,其實野得很,常常跑出去就不見人影,不知道又跑到哪兒玩去了。
她也沒在意,但過了很久,女兒還是沒有回來。她有些著急,打著手電出去找,卻見村口處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那裏,是女兒。她的火氣當時就不打一處來,家裏兒子還在鬧著,這孩子卻到現在還不回家。
不由分說,她幾步跑上去,抓起女兒就是兩巴掌,嘴裏說,讓你野,讓你野!
女兒“哇”的一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說,我怕你讓大灰狼給叼去了啊,爺爺說村外有狼,晚上出來……
原來,女兒是想在這裏接她!想起方才那個小小的身影站在夜色裏張望,她心裏一酸,緊緊抱住了女兒。
二
女兒9歲的時候,兒子6歲。那時,家裏有些錢常放在抽屜裏麵。抽屜沒有鎖,大都是些應付日常柴米油鹽的零用錢。
但就在那天一早,她起身拿零錢去買醋的時候,發現少了兩元錢。這些錢她心裏是有數的,她一直是個很仔細的人。
她把女兒叫到跟前,問女兒,女兒倔強地不說話,但臉卻紅了。她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因為累,所以脾氣火爆,一個巴掌就打過去,口裏說,小小年紀,開始偷錢花了,長大了還得了!
丈夫知道後,也十分惱火,結結實實打了女兒一頓。但女兒自小倔強,打到底,也沒說出錢花到哪裏去了。她心疼,不僅是為兩元錢,還有對孩子的失望。
丈夫心情不好,打完孩子就出去喝酒,她一個人坐在那裏生悶氣。後來,婆婆進來說,小囡還沒有睡,你快讓她過來睡吧。
她怔住,孩子不是早就去睡了嗎?看看表,已經十點多了。冬天的夜裏這麼冷,女兒能去哪兒?急急忙忙找來手電,一路喊著找了去,最後,在村頭大水井那裏找到了女兒。女兒一個人蹲在井邊,孤零零的,抬頭看到她也不說話,乖巧地站起身來,跟著她回去。她的心裏就有些不忍,才多大點的孩子,何況,他們從來沒有好好疼過她。
回到家,女兒執意不進屋。她好說歹說,可女兒就是不肯進屋,站在那裏,小聲但執著地說,我沒拿錢。
丈夫喝酒回來後正躺在炕上,她怕驚動了丈夫再打孩子,便小聲對女兒說,是媽媽不對,媽媽不好。女兒這時才“哇”的一聲哭出來,邊哭邊說,錢是爺爺拿的,不讓我告訴你們,要不然他就不疼我了。
爺爺何時疼過這個孩子?都是圍著孫子轉。女兒小小的近乎卑微的願望竟然就是讓爺爺疼疼她,所以才會忍受這份委屈。
這個時候,丈夫從炕上跳了起來。她急忙護住孩子,以為丈夫要打女兒。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光著腳跑過來,把她推到一邊,猛地抱住了孩子。男人是不會失聲痛哭的,這個喝了酒的男人,隻會使勁地用頭蹭著那小人兒的肩,說,爹疼你,孩子,爹疼你。
她把臉轉向一邊,3年前女兒在村口接她時候那個小小的身影又出現在眼前,她淚流滿麵。
三
女兒上初中的時候,第一次來例假,哭著跑回家。那天,正巧她在家裏,看女兒哭著跑回來,心裏一驚,問是怎麼回事。12歲的孩子說不出話來,隻是站在那裏哭。她越是問,那張小臉越是哭得哽咽,邊哭邊說,媽,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更加奇怪,別胡說,到底是怎麼了?
後來,她臨時用衛生紙做了柔軟的衛生巾,給女兒換上新內褲,將女兒抱在懷裏。這個時候,那個臉已經哭花的小女孩安靜下來,羞著臉對著她傻傻地笑。
第一次,她發現女兒竟然這麼可愛,比那個整天在外麵惹事的渾小子可愛許多。她又是一陣內疚,為自己多年以來未曾發現的東西。自己真的愛女兒嗎?她忍不住想,在對兩個孩子的態度上,她是有些偏心的。
女兒去鎮上讀高中後,懂事了好多。那個時候,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如從前,一些婦科病長久困擾著她。女兒似乎體諒她的難處,每個周末回家都主動將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
那個周末,女兒回家,手裏拿了一個大信封。孩子紅著臉從信封裏拿出一盒婦科千金片,說,媽,我在城裏買了點藥,說是對你身體有好處。
畢竟還是小女孩,對婦科病難以啟齒,羞紅了臉,將信封放在桌上,低下頭吃飯。她顫抖著打開,一盒這樣的藥,要幾十元錢,她一個小女孩哪來這麼多錢呢?
當爹的卻停下手裏的酒杯,放下筷子,拿過她手裏的盒子……隻說了一句“好孩子”,就說不下去,片刻,竟然擦了下眼睛,還怕她看出來,又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嘴裏莫名其妙地說,喝多了。
但她仍不放心,跑到女兒房間裏,問女兒錢是從哪裏來的。這個高中生低著頭,我從菜錢裏省下來的。
他們給孩子的錢原本就少,若是都從菜錢裏省下來,那她要受多少委屈啊!她再也忍不住,但又不好意思當著孩子的麵哭,就用手去摸那小小的臉。這張臉,承了她的血脈,像她的樣子,有她的傲氣、她的溫柔,還有她眼角間不經意的嫵媚……倒是女兒先哭了,邊哭邊說,媽,我不想讓你再受苦。
她反而笑了,說,傻孩子,媽不苦,媽有你才高興呢。
這句話,她本應在16年前就說出來的,但是她一直都沒有說。
四
女兒考上大學那天,全家人為女兒的學費發愁。公公婆婆說,要不然,別讓孩子去了,以後到底是別人家的人,再上也沒什麼意思。但是她卻堅持著一定要讓女兒上學,並找遍了所有親戚,終於借到了第一年的學費。
其實,她心裏不是沒有猶豫過,但她覺得,自己已經對不起孩子了,不能再有什麼對不起。
好在孩子爭氣,大學4年,除了第一年之外,沒要家裏一分錢。
時間過得飛快,女兒畢業留在了省城。她開始操心女兒的婚事。終於,女兒打電話過來,說要結婚了,她卻覺得心裏猛然間一空。盡管這是自己盼望已久的事情,但還是有點承受不起。
女兒的婚禮是在省城辦的,她自然要去。那天,她給女兒梳頭,一絲絲的梳過,女兒靜靜坐在那裏,一臉幸福的表情。梳著梳著,她突然忍不住哭了出來,眼淚滴在木梳上。這個孩子,自己從來沒有認真去疼過她,可她是那樣乖巧,一個人忍受了那麼多那麼多!
女兒看著鏡中的母親,對她說,媽,沒事的,結婚後我還是咱家的人啊。她突然從後麵抱住女兒的肩,低低地說,孩子,媽是疼你弟多一些,對不起你。
女兒卻笑,你說什麼呢?媽,要是沒有你,會有我的今天嗎?媽,其實你是個一碗水端得最平的人,我知道的。
她的哭泣便再也忍不住。每個母親,都想把一碗水端平,但是在歲月的起伏中,難免會有傾斜,會灑出一些水來啊。
女兒不再說話,隻慢慢把她的眼淚一點點全部擦幹,一直等到她沒有淚再流下來,才慢慢彎下身,伏在她的膝前,說,媽,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歡我。喜歡哪裏有輕和重呢?
她的淚再一次流下,落滿了女兒盛妝的臉。
母愛有靈
我是個在哭方麵有些怪異和異常的人。母親說,我生來就不愛哭,一哭大了就會犯病,手腳抽筋,口吐白沫,跟犯癲癇病似的,叫人害怕。我的哥哥姐姐哭,母親從來不會理睬。父親脾氣暴躁,經常把我的哥哥、姐姐打得哭聲動天。母親看見了,視而不見,有時還在一旁煽風點火,鼓勵父親打。隻有我,母親是不準父親打的,打了也會及時替我解圍,像老母雞護小雞把我護在懷裏,替我接打。有一次,母親不在家,父親把我打狠了,我哭得死去活來,舊病複發,抽筋,並引發休克,人中被掐青才緩過神來。母親回家知道後,拿起菜刀,把一張小桌子砍了個破,警告父親,如果再打我她就把我殺了(免得我再受罪的意思)。那個凶惡的樣子,讓父親都害怕。
因為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我從懂事起,一直在抑製自己哭,有淚總往肚裏吞。印象中,我從17歲離開母親後,十幾二十年中好像從來沒有流過淚。有一次,看電影,是台灣的《媽媽再愛我一次》,電影院裏一片哭聲,左右四顧,隻有我,臉上幹幹的,心裏空空的,讓我很慚愧。後來我又看到一篇短文《男人也有水草一般的溫柔》,是歌頌一個男人的眼淚的,很是觸動我。我暗自決定以後有淚不吞了,哪怕哭大了,讓人看到我的秘密也不怕。於是,我又專門去看了那部台灣電影,我想看自己流一次淚。不行,怎麼鼓勵都沒用,心裏使不上勁,沒感覺。我心裏很難過,希望自己哭,讓淚水流走我的苦痛。但屢試屢敗,真的,我發現我已經不會流淚了,我的淚腺已經幹涸了,死掉了,就像一個野人,不知不覺中身上已經失掉了諸多器官的功能。
死掉也罷!
可它又活轉來了。那是1992年春節,年近三十的我第一次帶女友回家探親,第二天要走了,晚上母親燒了一桌子菜,兄弟姐妹聚齊了,吃得熱熱鬧鬧的,唯獨母親一言不發,老是默默地往我碗裏夾菜,默默地看著我,那種眼神像是不認識我似的。我隨意地說,媽,你老這樣看著我幹嗎?媽說,我是看一眼少一眼了,等你下次回來時,媽說不定就不在了。說著,又給我夾了一筷子菜。這時我多少已經感覺到一些不對頭,姐又多了一句嘴,說什麼媽恨不得我把一桌子菜都打包帶走,好叫我吃著她燒的菜想著她,等等。姐的話沒完,奇跡發生了:我哭了,眼淚奪眶而出,嘴唇一鬆動,居然嗚嗚有聲,渾身還在不停地抽搐,把媽嚇壞了,以為我老毛病又犯了,一下像小時候一樣把我攬在懷裏,安慰我別哭。可我卻淚如泉湧,止不住,聲音漸哭漸大,最後幾乎變成號啕了,身子也軟透了,沒有一點氣力。一桌子人,誰都沒想到我會這樣哭,我哭得很沒有分寸,但起碼,我已經學會了流淚。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要一想起母親的麵容,眼淚就會無聲地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