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繁花茂果,典範之國(1 / 3)

“……一名勤勞、誠實、虔誠的身體健壯的年輕人一天工作十個小時,卻依然無法養活他的三個孩子,這是何等駭人聽聞的事。請在座諸位先生自問,已經做到這一步還要麵對孩子饑腸轆轆卻硬是懂事地擠出的微笑,您還能堅定地相信神的慈愛、律法的公正嗎?我不知道諸位是否能守住這條線,但換成在下,逾越法律比起讓孩子挨餓更容易接受些。如果可憐的安格森先生因此獲罪,那麼我也是有罪的,諸位也是有罪的,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同罪!”

伊維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對麵手舞足蹈、喋喋不休的法國人,他的臉上是真切的悲痛和憐憫,伊維與他不算熟悉但也知道這絕不是裝出來的。一個真誠而善良的人。但伊維不太喜歡他。

伊維是三個月前來到英格蘭的,卻有種已經在這裏住了大半輩子的感覺,如果考慮他的“大半輩子”也就十幾年,這個比方並不算誇張。

“三個月了……”雖然仍是姿勢莊重地正襟危坐,伊維不自覺地開始走神。

三個月前的某個晚上,伊維告訴米裏哀他決定離開。

“這樣啊,是厭倦了巴黎嗎?那麼接下來去哪?”依舊是笑眯眯、仿佛沒有任何事能令他驚奇。

“既然父親不在了,那我暫時也沒有去南方的理由了。不列顛吧。老師曾經建議我去那看看。”

其中隱約的“老師先於父親”的排序在世俗道德中頗有突兀感,不過米裏哀知道伊維的想法其實隻是如字麵意思。如果一定要加以深入解釋,或許是因為伊維對於半個人類的身份、父親的經曆生活有某種程度的抗拒,但這或許可以稱為心結的複雜心思外人是不便幹涉的。

“‘不列顛是海洋的饋贈,迥異於大陸的遺世之地,你可以在那裏找到某些大陸上已經消失了的東西。’我的老師曾這麼對我說過。”伊維自顧自地解釋,“但世上沒有恒常之物,不論是文明、品質抑或是神的恩典。沒人能知道不列顛的榮光將會熄滅還是綻放並照徹世界,我想憑自己的雙眼去感受一下。”

“而且你不多的藏書,連帶附近教堂的、公共的、有交往的私人的藏書我都大致看完了。”用的是絲毫不帶誇耀自矜意味的陳述語氣。

“北邊的話各種思想都寬鬆一些,一名精靈總是需要點新鮮事物來打發時間。”思忖著又是一條理由。

……

米裏哀隻是微笑著聽著,不時點點頭回應。

“所以不挽留下嗎?”伊維被他的微笑搞得有些不耐煩。伊維不是善於做決定的人,當初離開森林的舉措至今也無法確定是否合適。無論在利弊的兩端添置多少砝碼,最後一刻的決定仍是無法預測,所以個人的命運雖通常取決於曆史的行程,但總伴隨幸或不幸的意外。

“沒理由挽留啊。”反倒是米裏哀感到驚奇,但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裝出來的,有些促狹地笑起來,“不過這兩年常來教堂的小姑娘多了好多,真是件令人舒心的事,你能留下也不錯。”

果然,從米裏哀那裏還是得不到明確的建議。

沒有搭理他的調侃,伊維將頭轉向窗外,不知為何想起當初與父親一同到來時的情景。

“米裏哀,如果我走了,你會不會……突然就死了。”一向注重言辭準確的伊維卻沒能準確表達自己的意思。

記憶是連續的,但從來不是均勻的。一刻的驚詫、歡愉、恐懼、徹悟、悔恨可以印刻成永恒的碎晶,漫長的循環往複唯一的用途是將碎晶串聯起來,本身的長度、色彩、材質都沒有值得點評的地方。當初離開的決定是武斷草率還是優柔寡斷已無法確知,作出決定的時刻卻記憶猶新。仿佛看到了兩條通往前方的道路,現在走著的這條有不少荊棘,那另一條路上會有什麼呢?現在又到了一個岔路口,一切都似曾相識,仿佛從未離開那個記憶的節點。

“死亡有時被認為是神的禮物,禮物自然要有驚喜。”米裏哀既沒有迷惑於話語結構上的怪異,也沒有對內容感到冒犯,滿不在乎地回答,“好吧,我向你保證,如果我聽到了主的召喚,我一定會通知你。”

依舊是聽起來胡鬧的戲謔,但不知為何伊維釋然了一些,錯過另一條路上的風景雖然遺憾,但總不能停在路口吧?

“那隨你,我要走了,”伊維嚴肅地看著米裏哀,卻止不住笑意,“去遠方。”

來到英格蘭是在秋季,卻少見大陸上常伴秋季的肅殺和哀傷氣氛,所有的人,富人和窮人,貴族和平民,商人和水手,磨坊主和農民,臉上都帶著隱秘的光輝,仿佛挫敗無敵艦隊後,前方再沒有什麼能阻擋他們追求自由和幸福。但這種驕傲又鑲嵌在謙卑和彬彬有禮之後——盡管那種明顯學習自大陸的繁複禮節讓這些可愛的人顯得有些笨拙,卻不會讓人認為那是新富者的粗鄙——雖然豔羨大陸宮廷和社交場所的奢華,但更熱愛腳下這片生活著的土地。

伊維來到老師呆過數年的學院,聽說了哈耶克先生的精靈學生的到來的教員們很是興奮,特地辦了個小小的歡迎會,讓伊維想起了在森林裏時常有的精靈聚會,隻不過這幫人更不著調一些。隨後伊維在這裏住了下來,被特許自由參加課程,教員們還給他掛了個助教崗位來領取津貼——並致以“歡迎成為稅金小偷的一員”這樣難懂的自嘲式幽默。讀書,上課,偶爾跟同學跑出去“鬼混”——當然伊維自己堅持不喝酒,隻是負責把爛醉的同學“撿”回來——雖然表現得不算很合群,卻以“遠超外表的學識”頗受拜服和喜愛——這一點倒是讓伊維很困擾。如靜物畫般的生活就這樣過了快三個月,仿佛會永遠不變得持續下去。想著這些的伊維表情很是舒緩,看上去有些像是微笑。

“……所以這位磨坊主先生,您還是堅持要尋求‘正義’、‘公道’嗎?為了您一塊麵包的‘公道’將一名不幸的窮人送進牢房?他真的是有罪的嗎?您,真的是無辜的嗎?”法國人像一隻憤怒的公雞狠狠地盯著原告席上用手帕擦拭不住流下的汗水的磨坊主和為之辯護卻心不在焉的伊維,略帶嘶啞的低聲咆哮讓他聽起來頗為駭人。一般這樣過於情緒化的辯詞會被法官打斷,但看來在今天一片肅穆的法庭裏,法官、觀眾,乃至陪審團成員都沉浸在了法國人憤怒的正義裏。真不愧是高盧驕傲的雄雞。

這場辯護的起因並不複雜。隨著天氣轉冷,饑餓疲憊又不太幸運的安格森沒能賺到足夠喂飽三個孩子的錢,於是起了偷麵包的念頭,然後又不幸被抓到了。

這事本來到此為止,安格森會受到懲罰,但也不至於被關進牢房。但不知為何聽說了這事的一些學生自告奮勇要為安格森辯護,而與他們學院向來互相看不順眼的伊維所在學院的學生們興奮地找到了受害者磨坊主班克羅夫特,提議收取象征性的費用後幫他“教訓”一下小偷以及為小偷辯護的“惡棍”。正為此事煩惱的磨坊主與他們一拍即合,加上兩個學院的教員們看熱鬧不嫌事大,最後此事被上訴到了地區法庭,並吸引了本地不少農閑時節無事可做的鄉紳乃至貴族。至於向來嫌麻煩的伊維被推出來做代表,些許戲弄意味之餘倒確實是信任伊維的學識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