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鴉雀無聲中怡怡然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伊維仿佛聽到了劍回鞘的鏗然之聲,一如幹脆漂亮地完成了決鬥而無須等待公證人的結果宣布。氣氛凝滯了一小會兒後終於鬆動,觀眾席上陸續掀起討論和爭議的細微混亂。
進行到這一步,常規的證人、質詢環節已經一塌糊塗。或者說,從一開始這場訴訟就缺乏事實爭議,被告方將重心放在量刑上,但之後法國人出色的發揮挑起了道德和法理上的爭論,又被伊維順勢帶到了憲法原則和政治哲學的範疇,終至現在不太好收場。事實上,冷靜下來的伊維保持著十指交叉支撐下頜的看似冷淡的姿態,心裏卻是在頗為尷尬地思考該怎樣盡量體麵地結束這場拿錯了劇本的荒誕演出。
法官先生終於醒悟過來,示意安靜並提醒法國人一方發言。
法國人從略略失神中恢複過來,但沒有急著爭辯,整理了一下思緒後緩緩站起,已然不複之前的盎然鬥誌。他低下曾經如公雞報曉般揚起的驕傲頭顱,向另一邊道歉。
“請允許我為剛才的言行道歉,班克羅夫特先生,那些傲慢失禮的指控應雙倍地落在我自己的頭上。同時感謝伊維先生的耐心指教,讓我不至於被憤怒裹挾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一絲不苟的措辭和誠懇的鞠躬讓班克羅夫特先生有些受寵若驚,也讓伊維更為煩躁。
“雖然聽了剛才的一席話後本應更加深入探討以餉伊維先生的殷切好意,但此刻我們還是得先給這一案件一個結局。盡管我現在認同安格森先生應為此事負幾乎全部責任,但心裏還是不免對他抱有同情,希望他能得到諒解和救贖,所以此刻我必須承認自己無法提出公正合理的解決方案。依伊維先生的意見,怎樣的處置是合適的?班克羅夫特先生希望怎麼樣?”
如果換一個人,伊維絕對會為這番應對叫好。用繁雜的詞藻和冗餘的修辭將簡單的道歉和轉移話題、推卸責任表述地有理有節,真是夠…無恥的。但法國人的神情、語氣絲毫沒有嘲諷的意味,要麼他是遊刃於社交和政治場合的老手,要麼這家夥是個心思單純的笨蛋,雖然伊維慣常惡意揣度,但這次恐怕真是後者,而且後者經常比前者更難對付。不管怎樣,繞了一圈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當事者們應該都暗暗鬆了一口氣吧。
“案件沒有造成人員的損傷或其他財產的損失,無論是此類案件的一般處理方式還是班克羅夫特先生的個人意願,都不主張重罰被告人。之所以案件被提交至地區法院,主要是貴方期望無罪甚至損害我方委托人的名譽,這是我方所無法接受的。我方委托人自始至終無意讓被告人接受強製性懲戒,上訴至地區法院的主要訴求是被告人的公開道歉,其他可酌情私下商議。以上望法官先生和陪審團的先生們準許。”
這部分基本是事先的準備,若是法國人沒有想要重新定義公平和正義,或者伊維沒有糾纏於法國人的曲線迂回,案件本應該沒什麼曲折地朝此結局發展。
之後總算有了點庭審的樣子。法國人沒有表達異議,從他和那位安格森先生的表情來看,這結果倒是出乎他們意料的寬厚。既然當事雙方沒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法官更無興趣糾纏。本來就沒多少內涵的案件最終歸於平淡或者說慘淡,這讓先前那場辯論和演說看起來像是錯覺。
戲劇終有落幕的時候,提前醒來的演員最難自處。當事雙方心中各有滋味,法官與辯護律師須得履行職責,便是擔綱觀眾的大多數亦是細細品味這場演出的韻味。唯獨伊維有些不知所措,那些喧鬧嘈雜仿佛與己無關,自己隻是端坐雲端的更遠處的觀眾,隻是自己是否又是在為別的觀眾扮演觀眾呢?
“伊維先生,雖然與本案沒有太大關係,我還是想請教一下這一類的事是否有解?世上的苦難是否終有贖清一日?”
很像是刁難呢,不過那家夥的一臉誠懇和悲切又不像是裝出來的,真是討厭的法國人。
雖然庭審大致告一段落,暫還未離開的觀眾似乎對這問題還保有興致而稍稍安靜下來,法官先生也帶著些許期待看著伊維。
“有沒有所有人都幸福的世界?有沒有可能創造一個讓所有人都幸福的世界?我想,你問的大概是這樣的問題吧。當然,‘幸福’可能還是顯得奢侈了,‘脫離不幸’,這樣說可能更實際些。”伊維沒有看法國人,聲音有些虛幻,與之前的鬥誌滿滿截然不同,莫名地夾雜落寞與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