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三花上中學時,大國已經參加工作了。這時候,大國有了工資,完全可以顧一顧家了,可他卻是一毛不拔。大國不但不給家裏拿一分錢,而且,連個麵都不見。大國師範畢業後,原是想報名支邊,去烏魯木齊的。他是想走得遠遠的……可他沒有去成。他先是分配在外鄉的一個學校裏當教師。那時候他剛參加工作,工資低,顧不上家也就算了。可他後來調到縣城裏來了,卻仍然不回去。就此,他斷絕了與鄉村的一切聯係。

據說,大國能調到縣城是沾了他老丈人的光。跟大國結婚的是他師範學校畢業的一個女同學,這女同學的父親是縣教育局的副局長,大國凶此調到了縣教育局一個教研室工作,成了國家幹部了。大國不但不回村,就連結婚也沒讓家人知道……大國先是住在城東的老丈人家裏,後來自己也分了房子,單住。

那些年,蟲嫂一直在縣城裏收破爛。突然有一天,她在大街上吆喝著收破爛時,突然碰上了她大兒子。

聽村裏人說,那一天,蟲嫂推著一輛收破爛的三輪車在街邊上一邊走一邊吆喝:收破爛了!收破爛了!收舊紙箱、舊報紙……可是,突然之間,她看見她的大兒子穿著一身西裝、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從東邊過來……蟲嫂捂著嘴,怔怔地望著她的兒子,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大國從她麵前騎過去了。

可大國沒騎多遠。他大約是走神兒了,跟人撞了車,把自行車給撞壞了。大國把自行車推到附近的一個修車鋪去修。大國沒有看見她(或是裝著沒看見),她也沒敢上前叫他,就一直在路邊上站著,可她記住了那個修車鋪。第二天,蟲嫂用自己收破爛掙的錢,給大國買了一輛新自行車,一直在修車鋪門前等著。她終於見到她的大兒子了。

據說,蟲嫂是打了一輛“麵的”回村的,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

蟲嫂回村那天穿得十分體麵。她穿著一件新買的栽絨小大衣,腳上還穿著一雙新買的半坡跟的皮鞋,顯得很闊綽。隻是手黑。她回村引起了全村人的轟動。誰都知道,她的三個孩子,全考上了大學,都成了國家的人了。在平原的鄉村,母以子貴啊!蟲嫂這次是徹底翻身了。她大大方方地走在村街上,見人就打招呼。人們說:呀,這不是拐嫂麼?回來了。她說:回來了。人們說,可有些日子了?她說:是呀,是呀。

蟲嫂這次回來,買了整整一布袋大白兔奶糖,每一家都去送了禮,一家一小袋大白兔奶糖。她逢人就說:大國很好。二國很好。二三花也中了。都是國家的人……分開這麼多年,人們也不再嫉恨她了,都說:仨大學生,你該跟著享福了。她還謙虛了一下,說:腿疼,指頭疼,也享不了幾天福了。

全村人都看著這個小個女人,人人都搖著頭,覺得不可思議。是呀,一個偷了一輩子的女人,如今竟也衣錦還鄉了。這就像是—個奇怪的夢。夜裏,村裏有好多人都睡不好覺了。有人私下議論:啥理呀?沒理。你說,她—個偷兒,她教育誰呢?她怎麼教育的?可她的三個孩子,怎麼就一個比—個出息呢?有人歎道:這世道真是變了呀。

在村街裏,人們互相見了,指著蟲嫂家的房子,一個個感歎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真是命好啊!

不料,蟲嫂回鄉下住了幾個月後,突然又要到城裏去了。這年的麥罷,三花回村看了她……而後,她逢人就說:家裏蚊子忒多,咬得慌。仨孩子非讓去,都爭著養活。我說了,也不在一家住。就三家輪著住Ⅱ巴,一家一月。

村人搖著頭說: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據說,後來,大國、二國、三花也翻臉了。

三家就“大月與小月”大吵一架……從此以後,再也不來往了。

每到清明節,三花回來一次就哭一次……可她回來並不到村裏去,隻去墳地,燒一燒紙錢,哭了就走,不見村裏任何人。

大國二國再沒回來過,人們說,他們是沒臉回來了。

又過了一些年,大國提拔了,當上了縣教育局分管招生工作的副局長。

無梁村人聽說後,又開始主動找上門去。去的時候,帶些土特產:小磨香油、柿餅、花生什麼的。還怕人家不讓進門,心裏打鼓,膽怯地、很孫子地叫一聲:吳局長,吳局長在家麼?吳局長倒也大度,客客氣氣的,不與村人計較……凡能辦的事,也辦。就這樣,大國又與村人來往了。這時候,人們又說:其實,大國人不賴,雖說當了官,挺仁義。當然,為的是孩子….

蟲嫂的事,沒人再提了,一句也不提,好像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