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睡不著的夜晚 2(1 / 3)

第八章 睡不著的夜晚 2

紅柳木床

妻子調到縣城工作了,兒子也相繼轉學離開了,我隻好從妻子原來的單位搬到我所從教的學校去住。熱心的同事叫了幾個高年級的學生,借了一輛架子車把我的全部家當一車從上街拉到下街的學校,並幫我布置好了房間洗了把手就走了。我很感激,本來打算第二天請他們喝兩盅的,可是一想到要出血就覺得心上疼,所以至今沒有如願。 一個人不需要多大的空間,一間十二平米的辦公室兼生活室,對一個農村小學教師來說算是優厚的待遇了。一張偌大的雙人床就占去了房間的四分之一,在我所有的財產中,這張床算得上是最重要、最珍貴的一件了。 記得結婚那年,正值政府實行“鄉財政自製”政策,一個月四百元的工資隻能發給百分之七十,還要自己到農戶家裏去討要,能討來嗎?就這樣每年才能領到十個月的工資。至今,當地政府還欠著我們十三個月的工資呢。說到這兒,想我們偉大的黨和政府究竟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怎麼老是拿著幾個窮教師開涮呢?當年從教的辛酸又從心頭掠過,記得我當時還寫了一首詩抒發了一下無賴的感受: 人生何處話淒涼? 一夜風雨秋滿觴。 夢斷桃園辛酸淚, 灑到盡頭是故鄉。 當時我是一貧如洗啊!家裏就比我更窮了。善良的嶽母嶽父也沒要什麼彩禮,倒給我們置了一個大立櫃。寬容的妻子沒提任何條件,我們便擠在了她們單位的一張單人床上,算是成家了。

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是讓每一位有思維能力的人一聽就會顫栗的歲月。家鄉的人餓死了一大半,正如古戲中所唱的:“人吃人,狗吃狗,食食傷情!”這樣說一點兒都不為過。爺爺因為給家裏人偷吃了生產隊的五顆洋芋,就被隊裏的“土皇帝”活活打死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位長者在一次喝了我敬給他的好酒之後道出了當時他所目睹的一切。據說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那位“土皇帝”把一根椽子般粗的木棒打成木簽後,大罵著:“你就裝死吧,我尋一把刀子把你壞慫宰了去。”便裝做若無其事,揚長而去。爺爺過了一陣子又動彈了,他趴著一根一根去夠木簽,邊夠邊斷斷續續地說著“還能燒一頓湯呢”,就這樣,爺爺抱著沾滿了自己鮮血的木棒碎屑,頑強地爬了起來,隻趔趄了兩步,便仰天噴出一口黑血,長嘯一聲,栽倒在地,結束了他蒼涼的一生,時年四十六歲。那位“替天行道”的“土皇帝”今年已八十有三了,仗著族中有當官的人和三個智力不大健全的兒子,在鄉間繼續幹著些偷雞摸

狗、抬死埋活的勾當。當年死在他的魔爪之下的人,爺爺隻是其中的一個。世人所講的“惡有惡報”道理至今沒有在那個滿臉橫肉、眼如狗肺的家夥身上得到應驗。 爺爺死後,奶奶再度煢嫠,緊接著伯母在生堂哥時難產而亡,伯父遠在外地,家裏包括小姑和剛出世的堂哥共四口人,一個畸形的三代之家在那個畸形的社會裏胎生了,不滿十六周歲的父親便升起了全家的“一輪紅日”。他起雞叫,睡半夜,挖草根、剝樹皮、刨鼠倉、撿死狗---父親再沒有讓剩下的一個人讓別人吃掉。就在這樣的年月,父親栽下了他平生所栽的第一棵樹---一株紅柳。 我結婚後沒幾天,父親搭乘著莊裏人的三輪車專門來到小鎮看望我們。記得他掛著一身灰塵笑嗬嗬地端詳了我們一陣,環視房間時把目光停留在了我們擠的那張單人床上,隻說了一句話:“我去放樹,過兩周來拉吧。”我當然明白父親的意思了。 這不就是我夢中的那張床嗎?床身和床板都是通身的紅柳木,漂亮極了,清清的亮油下透出淡淡的柳紅,通身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木香,我隻看了一眼,心裏就平添了無限的親切和暖意。 搬到學校後,這張床就屬於我一個人了,他幾乎承載了我生活的一大半兒。首先,我把所有的書搬到了床上靠牆的一邊,想看時信手抽一本便躺下來翻了起來。後來一台小電視機也上床了,躺在床上看NBA的感受就不由分說了。再後來,批作業、寫教案、來人閑聊、喝茶吃飯全搬上了床。一次看見校園裏扔著幾塊破木板便撿了回來,動手做了一個窄窄長長的床桌擺在了床頭,把學習、工作用品全擺了上去。這天晚上,我衝了一杯清茶,桌上攤開一本線裝的地方誌,學者古人,盤腿坐床,一讀通宵,竟未感有絲毫的倦意。從此,我更加戀上了我的這張大床。工作累了,就想起了他;出門久了,就想起了他。想那暖暖的色調,想那結實的骨架,想那寬厚平坦的床板。想床上的桌,想桌上的書和橘黃的台燈,想台燈在靜夜時散發出的慈祥的光,想光下潔白的稿紙和稿紙上一行行熟悉的字跡,更想那紅柳木上重重清晰的年輪和年輪中一圈圈沉澱了的曆史。 記得有一次領導來閑聊,問我一個人為什麼弄了這麼大的一張床,我說搬家了,置了新的,所以就..其實,這張床在我心裏的份量是任何人無法掂量出的。這張床不但承載著我疲憊的身軀,他更是我靈魂的宿地。每當我躺在這張床上,就不由得想起那個“階段”人吃人的史實,想著在那樣的歲月,一個十六歲的農村青年的無助和讓家人活下去時確立的堅定信念,以及為此而付出的全部心血。一個稚嫩而堅強的靈魂,一段頑強的生命史,一個偉岸的身軀在漫漫長夜背著一家老小,衝出惡狼的合圍健步走向生命曙光的一幕,那是多麼悲壯的一幕啊!每當這時,這張床便會給我注入無窮的力量,我頓感精神煥發、信心百倍,覺著幹什麼都隨心所欲了。

父親的生命力頑強的驚人。那年他左腿疼,大哥領著他去縣醫院查出患的是“骨膜結核”,當他聽到治病可能要花掉一千多塊錢時,恁說是自己耕地時踩土塊傷的,還說那位醫生不懂病理在胡說,說著就把看病的幾百塊錢硬塞給了臨近高考的三弟,然後拽著大哥一跛一踏地回家了。父親的那條腿從此就殘廢了,可他仍拄著拐杖,一如既往地在天地裏辛勤地勞做著。我在一篇名為《罪己書》的文中所述:“披星戴月,有五肢勞做之人”,說的就是父親。用父親的話說:“熬過六零年的人,這點病算個啥。人能動時還要動,不要給娃娃們增加負擔了,他們有自己的事兒幹呢,等到不能動了,口合眼閉了,一場兒結束了,有六張薄板兒,別當老哥就足夠了。哈哈!”說到這兒,又想起了父親給我們弟兄三人在小時候講過的故事。說古時候有個父親生了五個兒子,父親死後,兒子每人出了一塊木板湊了五個麵兒做了一口缺後擋的棺材。他們怕莊間人笑話,趁著天不亮就抬著棺材去葬父親,結果上坡時把父親從後麵溜了出去竟然沒有察覺。葬完後,兒子們興衝衝地往回趕,其中一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一摸是一死人臥道,便感慨道:“這位老哥比咱爹還挖苦,咱爹再挖苦還背

走了一口沒有後擋的材木,這老哥就讓賊兒子扔當路了。”寫到這裏,我不由得感慨萬千,潸然淚下!我不明白自己前世究竟有多麼高的修行?這輩子就攤上了這樣的一位父親! 我深深地愛著我的紅柳木床!我更刻骨地愛著我親愛的父親!父親已年近古稀,雖然立不端站不穩了,可他比道貌岸然、昂首闊步者中的一些有著更直、更穩的一麵。我認為父親的靈魂已經超脫了人類本身。 昨天,我的床上又添了一樣新東西,妻子領著兒子來看我時,那東西裏正傳來劉和剛深情優雅的歌聲:“..這輩子做您的兒女我沒做夠,央求您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