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風(9)(1 / 3)

吃早點的時候,大賬房展貴堂來報,說燈夫救起個溺水的,鄉下來的饑民,叫張三,想求老爺賞口飯吃。耿家有例,救死扶傷,周濟餑餑或棺木,並不驚動耿秀山。可這個叫張三的溺水者求賞口飯吃,那意思是謀個差事,從來救得了急,救不了窮,展貴堂就做不了主了。耿秀山問,那個叫張三的多大啦?展貴堂答,有個二十大幾三十啷當吧。耿秀山又問,你看人性怎麼樣?展貴堂說,要不,把他叫上來您看看?耿秀山不耐煩地說,怎麼這麼多饑民?大莊稼都起來了,眼見就有收成了,還走饑民!別是大清國真的要完啦?剛剛北洋水師在威海吃了大敗仗,真是弱國無強兵啊。我這煩心還煩不夠呢,這麼點兒子事,不必來問我,你看著辦吧。

展貴堂把吉田滿留下,分派到庫裏。祥發開著偌大買賣,庫裏整日進出不斷。一件布,有布二十匹,死沉,二百多斤,不是膀大腰圓棒小夥,等閑扛不起來。吉田滿剛剛死過去一回,走道都搖晃。展貴堂對他說,張三呀,耿家大院宅心仁厚,留下你,能不能給祥發出力放到一邊,先端上了飯碗。扛不動布,你就打雜吧,凡沒人幹的活,就是你的。展貴堂何等精明,東家讓他做主,他必得辦得妥妥帖帖,給這不知底細的人一個閑差,最能驗人,心善心惡,惜不惜力,一看就知。

吉田滿從此叫了張三。張三也掂出這打雜的分量,由是十分地巴結。貨進貨出,他跑前跑後地數數,不能叫差了一件。布匹入了庫,他一件件歸置齊整,又抄起掃把,把貨道和庫門內外打掃得幹幹淨淨,下次再進出貨時,叫扛布的人腳下清爽,出活兒。晌午,大廚房送了飯來,庫裏和櫃上兩樣飯食。櫃上櫃頭、夥計,大米飯加一葷一素;庫裏扛布的,窩窩頭加一葷一素。張三餓透了的人,窩窩頭賽過小站稻,大口大口往下吞,吃完了一抹嘴,抄起掃把幹活兒去了,不用誰支使。展貴堂留心,抓空過來瞅上兩眼,暗暗點頭。過了半拉月,見張三身體強健起來,兩眼也灼灼放光,展貴堂就不叫他打雜了,叫他扛布。

那天正從南邊來了布匹,由打海河碼頭卸了貨,三套的大馬車拉到了庫門以外。張三撂下掃把,徑直奔馬車。一件布二百多斤,吉田滿吃過萬般苦,沒下過這樣大力,一件布剛壓上肩,腰一軟,咕咚跪到地上,整個人被布壓在下邊,下巴、膝蓋都磕破了。展貴堂不叫人扶他,說,你自己起來,起得來祥發的飯碗就算端上了,起不來呢,別廢話,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張三暗自咬牙。二百多斤壓在身上,平白著走還走不動,更別提從跪姿往起站。他憋足了勁兒大叫一聲,沒起來;攢了攢力,再叫一聲,還沒起來。引得扛布的都圍住了看,眼見張三憋得脖梗青筋凸暴,大汗珠子吧嗒吧嗒的,大賬房展先生不發話,誰敢上手?張三閉了會兒眼,倆眼再睜開的時候,目光裏有了拚死一搏的猙獰。他兩腳死死蹬住地麵,腰和雙腿用一股力氣緊繃著,他不喊了,一聲喊出去,力氣就散了,他用牙齒咬住下唇,整個身體在一瞬間發力,他不用喉嚨,他的身體在這一瞬間大喝一聲!壓在他身上的布件終於緩緩上升。

有人在後麵幫他托起了布件。

展貴堂說,東主!

圍觀的夥計都噤聲。

耿秀山不搭腔,也不換肩,兩手掐住張三的後腰,跟張三前後腳,合夥把布件扛進庫房。

東主在場,誰不爭先?頓時卸貨的跑出溜兒來。耿秀山向來親曆親為,一件布扛到他肩上,稀鬆平常,腰不軟肩不塌,一連扛了五六趟,額上才微微沁出汗來。展貴堂說,住了吧。耿秀山一邊揩汗一邊笑著說,畢竟五十歲的人了,再沒有給瑞生祥掛匾的時候嘍!展貴堂笑笑說,那是,那是。兩人說笑著往賬房走,耿秀山邊走邊壓低了聲音問,這就是那個張三?展貴堂說,正是。耿秀山說,我看他不是個下苦力的人。你留心訪訪,不明不白的人,咱祥發不能用。展貴堂立馬臊了個大紅臉,連忙點點頭說,是,是。

吉田滿想不到九死一生,竟一頭撞進了津城首富之家。天照大神眷顧,大難不死,他斷定自己必定還要有一番大作為。在祥發庫房裏安頓下來,吉田滿漸漸試探著上街。他不敢回恒昌洋行,隻能暗地裏查訪王高峙。卻原來王高峙抓不到吉田滿,被衙門處了斬刑,人頭裝進木頭籠子,高懸於城東鎮海門上,衝著海河,來往船隻,北上京城,南下閩越,滿世界都看得真真的。吉田滿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一心一意在庫裏扛布,到了秋後,吉田滿的身子骨眼瞅著壯實起來。可他又渾身不自在了,總覺得有人盯著他,脊梁骨針紮賽的,再回頭尋吧,任嘛沒有。吉田滿後腦勺長眼,剜著心眼要找這個人,那天還真叫他找著了,是大賬房展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