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十三年臘月三十, 是除夕之夜, 也是一年到頭最熱鬧最喜慶的時節。
金陵城剛下過一場大雪, 然而寒冷完全不能驅散過年的喜悅, 不獨最繁華的善和坊, 便是城裏其他地方, 今年也格外熱鬧, 天剛擦黑就掛上了一排排的大紅燈籠,各處街道亮如白晝,鞭炮煙花之聲不絕於耳, 直如春雷鼓動大地一般,秦淮河上更是停了好幾艘花燈樓船,巨大的燈船從水麵上緩緩行來, 倒映著無數火樹銀花, 和著遠遠近近畫舫上傳來的絲竹鼓樂,直教人難以分清這是人間還是天上。
民間尚且如此, 宮中就更是熱鬧, 明亮的宮燈幾乎掛滿了宮城每一個角落, 照得通衢宛如天街, 除夕大宴辦在乾清宮和慶熹宮裏, 來往宮人穿梭不停, 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真心實意的笑容,又是忙碌又是歡喜。
時不時傳來巨大的鞭炮響聲、焰火躥上天的聲音,不論何時, 隻要抬頭往夜空裏瞧去, 總能找到好幾朵正在綻放的絢爛煙花。
永嘉帝早下了旨意,今年除夕普天同慶,金陵城不設宵禁不閉夜市,炮仗焰火管夠放,合城百姓不拘尊卑,徹夜同歡。
然而……這“合城之人”,某些人自然不包括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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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朵焰火爆炸震耳欲聾,仿佛離得極近,好像屋頂都被這一聲巨響震得抖了三抖。
穆皇後睡得一直不安穩,這一聲響過,就徹底醒了過來。
人一醒,就再也睡不著了。
坤寧宮寢殿之內一團漆黑,唯有不遠處槅扇外頭,尚有一團燭火幽幽而亮,那是當值的宮女。
自從盈袖和蔣良才他們死後,這些下人就換了一批,穆皇後苦苦哀求,好歹留下一個熟麵孔貼身服侍。
正是今晚值夜的彩箋。
穆皇後沒有出聲,隻是掀開帳子,輕輕下了床走到窗前,打開內裏的紗窗,又推開窗屜子,冬夜的寒風裹挾著些許雪沫子吹來,那寒意頓時把最後一絲困意也吹散了。
即便被圈禁了四年,中宮仍舊是中宮,雖然失勢,皇貴妃到底不曾短了她的用度,眼下外頭天寒地凍的,寢殿裏地龍卻燃得旺,一室溫暖如春,穆皇後隻穿了一身中衣,站在窗前,卻也不覺得多麼冷。
坤寧宮近處是一片寂靜,然而遠處卻是燈火通明,絢麗的煙花不停在空中炸開,隱約能聽到絲竹鼓樂,還有宮人嬉笑打鬧的聲音。
更襯得是處冷僻幽靜,無限淒清。
有風吹過,光影明滅,窗外幹枯枝椏的影子映在她臉上,將那張冷寂的麵容分割成了數塊,暗夜之中,平添幾分淒涼。
“哎……娘娘?娘娘!”彩箋聽見響動,推門進來,一見皇後隻穿著單衣站在窗前,唬了一跳,連忙跑過來把窗戶嚴嚴實實關好,又把人扶到床上坐下,又張羅著倒熱茶,嘴裏尚在埋怨,“這麼晚了,娘娘怎麼還沒睡下?大冷的天兒還站在窗口喝風,著涼了可怎麼好?”
穆皇後淡淡抬眼看向她。
四年前剛被圈禁的時候,她還是個不入流的三等宮女,等閑連內殿都不能進的,而今……四年來主仆兩人朝夕相處,相依為命,倒也親近了許多。
“什麼時辰了?”皇後就低聲問道,許是因為長久不曾開口,嗓音有些沙啞。
彩箋沏茶的手一頓,“……剛過了三更。”
寢殿裏原先擺著一隻鑲金嵌寶的自鳴鍾,皇後一向用它看時辰,然而四年過去,雖然日常用度不曾短缺,自鳴鍾這樣金貴的東西卻是再也無人護理檢修,早在一年前就徹底壞了。
自從圈禁以來,穆皇後又染上了夢魘的毛病,向來淺眠,聽不慣滴漏的聲音,故而寢殿裏從不放任何計時的工具,想知道時辰,就全得靠下人一張嘴。
她就歎了口氣,想起今日是除夕,隨口問道:“過了三更還這樣熱鬧……今年這除夕是要大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