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中華被打的第二天早上,四個戴著藍色棉帽子、穿著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藍色棉大衣的西郊青年吹著口哨唱著歌兒在被白雪蓋了厚厚一層的冰封的江麵上呼嘯著過江了。江的西邊兒,是被狂風吹得軀幹已經扭曲了的樹和冒著嫋嫋炊煙的鄉村土屋。江的東邊兒,是一棟棟毫無特色的磚結構住宅樓和一座座冒著濃濃黑煙高達幾十米的大煙囪。

雖然隻有一江之隔,但卻是兩個世界。李燦然等人自幼對生長在幾十米高的大煙囪下的孩子仇視,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家辛辛苦苦種的糧食都被江那邊兒的不勞而獲的孩子吃了,而且,江那邊兒的孩子還吃過他們很多從沒吃過的東西。江那邊兒的孩子鄙視李燦然他們,因為李燦然他們都太土,類似於“從土屋子裏走出來的人就是土的”這樣的話可以經常從江那邊兒的孩子口中聽到。

那時吃國庫糧的瞧不起吃農村糧的,挺正常。

李燦然雖然號稱西郊第一刀客,但他絕不是一個愛主動惹是生非的人。在他成名前他是這樣,在他成名後他還是這樣。從沒聽說過李老棍子主動去招惹誰了。他這次為自己根本都不認識的黃中華出頭的原因可能隻有一個:他早就想收拾收拾市區裏那幫膏粱子弟了。黃中華隻是一個借口而已。因為他聽到老五說完黃中華的事兒以後,說的不是“一定幫你朋友把事情擺平”,而是:“市區的人是不是欺負我們西郊沒人啊?!”

雖然江東邊兒的煙囪明顯比江西邊兒高了幾十倍,但李燦然卻從沒因此而仰視過東邊兒的任何人。他的先民都是手持腿叉子麵對豺狼虎豹毫無懼色的人,甚至可能他的爺爺就曾經在東北的原始森林裏與猛獸搏鬥過,這沸騰的純爺們兒的血液,到李燦然這一輩,還真沒冷卻多少。

兵在精而不在多,這次過江的隻有四個人:李老棍子、土豆、老五、房二。這四個人,個個都是西郊一等一的好漢。而且這四個人還有個共同的特點:長得磣。這四個人裏麵,長得最像個人的就是李燦然了,盡管他那長條臉、薄嘴唇、削尖的鼻子組合在一起的確是不怎麼好看,但他長得顯然比另外三個都強得多。

土豆這個外號不是白來的,他的身材像土豆,腦袋還像土豆,連鼻子都像土豆。還有,他那膚色都像土豆皮。這小子和東霸天一樣是以殘忍而聞名,平時話不多,但一動起手來卻很是凶猛。

老五在前文中已有過介紹,此人五短身材又粗又壯,一看就是個好莊稼漢的材料。他這人還有一大特點就是埋汰,超乎尋常的埋汰。過江這四個人都穿著藍色棉大衣,但是即使不告訴大家老五長什麼樣兒大家也都能一眼認出他:在四個人中找藍色棉大衣的袖口已經穿成了黑色的那個,肯定就是他,沒跑兒。用二狗奶奶的話說就是:老五這人跟剛從火炕洞子裏鑽出來的似的。

土豆和老五長得是磣點、埋汰點兒,但是起碼還像個人,可這房二就不太像個人了,眼睛倒是不小但是向外鼓出來,眉毛好像是一共沒長幾根。塌鼻梁、雷公嘴,嘴裏的牙勢如犬牙交錯,脖子上還有一塊大大的胎記。心理承受能力差點兒的人應該都不敢看房二。

這過江的“西郊四醜”中最帥的李燦然在江麵上曾經說過一句貌似很經典的話:“我不管那姓馮的是誰,我就想讓他知道我姓李。”

“對,李老哥你也像東霸天、盧鬆、張浩然他們似的,在市區裏立棍!到時候我們哥兒幾個也跟著沾點兒光。”

“嗬嗬,東霸天他們?我可不像他們一樣。”

“咋了?你擔心你在市區裏立不出去?”

“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東霸天、盧鬆他們現在在市區的確混得不錯,但那是有原因的。”

“啥原因?”

“因為我沒進市區。”

“……”老五等三人麵麵相覷,沒一個人敢答話兒。

李燦然身上就有那種男人該有的舍我其誰的霸氣和雄心,這是成功男人必備的要素。

“西郊四醜”過了江後,找到的第一個人是傻六兒,傻六兒也是西郊的,以前在西郊也是一根“棍”,名氣雖然沒李老棍子大,但是混得也相當不錯。雖然他的外號叫傻六兒,但是他可真不傻。不但不傻,還是個人精子。他是西郊混子中最早來市區的,他的“工作”是在火車站前擺殘棋攤,堪稱是我市最早一批江湖騙子。在1981-1982年,國家政策相對比較寬鬆,趁著這寬鬆勁兒,我市這些混子開始“百花齊放”了,開始撒歡了。當時的混子混得再大也沒法去壟斷房地產、礦山、物流之類的產業,所以擺個殘棋攤算得上大買賣了。為啥說是大買賣呢?因為這一個殘棋攤起碼得五六個人,這五六個人的分工還各有不同,有擺棋的,有當棋托兒故意贏棋調人上鉤的,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扒手。當時普通人家沒網絡,更沒電視,通常都沒什麼熱鬧看,有人擺了殘棋攤一定會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上很多人。尤其是在火車站前這樣流動人口比較多的地方更是如此,那些無聊等火車的人,見到殘棋攤即使不參戰也要圍邊兒上看熱鬧,這就給了扒手可乘之機。通常一盤棋看完,兜裏已經被人摸了個一幹二淨。

在那個人人收入都差不多的年代,傻六兒他們幾個是全市最有錢的混子。由於是在火車站前擺殘棋攤,傻六兒他們手中的全國糧票可能比很多人一輩子見到過的還多,要知道,那時候,全國糧票可比人民幣金貴多了。

而且這傻六兒雖然沒念過幾天書,但是卻一身書卷氣,眉清目秀,長得特像大學生。平時再戴個平光眼鏡,把棋攤往地上一鋪,還真有那麼幾分棋王的意思。而且,傻六兒是見錢就賺,一盤殘棋往地上一擺,上不封頂,每盤棋由應戰者定價格。5毛錢起價,迎戰者就算是說30塊錢,他也敢接,就算是5毛錢,他也不嫌少。反正殘棋這東西都是糊弄人的把戲,憑著那些路過看熱鬧忍不住加入戰局的人的三腳貓的路數,能破得了這些殘局的肯定是少之又少。即使有人真破了殘棋傻六兒也不怕:回頭再讓兄弟把輸的錢再偷回來唄!

由於傻六兒已經圍著火車站一圈擺了大半年的殘局,什麼人都見過,所以他在市區裏混得挺熟。讓他打聽一個人,再合適不過了。再者說那些天天氣太冷,傻六兒根本都沒出棋攤,就在市區的親戚裏家閑住著。

據說傻六兒之所以從西郊來到市區混是因為他總覺得有李燦然壓著他,他混不起來。樹挪死、人挪活,幹脆來市區吧。所以,他和李燦然隻能算是認識,絕對算不上朋友。但是李燦然找上門來讓他幫忙,他也沒法拒絕,幫忙就幫忙唄!再說,這傻六兒還是房二的表哥(要麼就是表弟)。

要知道當時馮朦朧還沒上電視,還沒在大賽上朗誦詩歌,還沒什麼知名度,要從茫茫人海中找出他還是有點兒困難的。可這傻六兒還真不白給,隻用一中午就把這馮朦朧調查出來了:在市東邊兒那個最大的廠子上班兒,管宣傳的,想收拾他的話,下班兒以後在他們廠門口堵著他就行了。

末了,傻六兒還跟李燦然說了一句:“咱們都從小玩兒到大的,這事兒我必須得跟你說,這姓馮的,他哥是東霸天,親哥,親的。”話說完,傻六兒還擠了擠眼,多少有點嘲諷李燦然的意思。

李燦然當然看得出傻六兒意思,略微停頓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六兒,你知道我的外號嗎?”

“你有啥外號?”傻六兒一頭霧水,認識李燦然二十多年,還真不知道他有啥綽號。

“西霸天。”

李老棍子從牙縫兒裏崩出這三個字以後,帶著老五等三人頭都沒回就走了,留下了呆若木雞的傻六兒。

“西霸天”這個綽號,是李老棍子在1982年1月2日下午給自己起的。盡管李老棍子文化水平在西郊混子裏算是高的,但是他好像也不了解中國自古以來東比西要高貴。他給自己起這個外號,本意就是要和東霸天一分高下。

“李老哥,你啥時候叫西霸天了?誰給你起的?”老五這人就愛較真兒。

“今天,我自己起的。”

“這名字不好聽,像是電影裏的南霸天,不像好人。”

“……嗬嗬,你覺得你是好人?”

“不是啊,咳,我就是覺得你這名字不好聽。”

“那東霸天好聽嗎?”

“好聽啊!”

“不像南霸天?”

“像!哎呀,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