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另一個影子(二)(1 / 3)

第六章 另一個影子(二)

另一個影子

望著眼前峻嶺連綿,群山環繞,黑漆漆的夜色中零星點火,更顯寒意。周複心下微微有些木然,記著林維揚臨終前的囑咐,沿路東南,踽踰前行。 奔行一夜,又冷又餓,將近天亮時已經累得再也抬不起腳。正欲停步歇息一會兒,卻見前方不遠處一縷炊煙隔著樹叢嫋嫋飄起,周複精神一振,背起包裹一陣狂奔,全然不顧眼前刷刷掃來的枯枝亂葉,穿過樹叢,終於跑到山口。 望著山腳下炊煙四起,終於看見前方散落的民居,周複不由一陣激動,心中卻微微酸楚,喃喃低聲道:媽媽,我終於來到中國了! 進入村落,經過打聽,果然已經進入到中國境內。這裏屬於一個叫塔什庫爾幹的塔吉克族自治縣,由於地處邊境,人員複雜,周複甚至還能在村子聽到普什圖語。周複心下驚悸,看來並非到了中國就徹底安全,還是趁早離開這是非邊境。 經過前一天發生的那麼多人和事,周複的漢語早已說得順暢自然,隻是腔調和口音與一般漢人微微有異,需要一定時間慢慢適應,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在村子裏飽餐一頓後,當日中午,周複便乘車到了百餘裏外的塔什庫爾幹縣城。 其時中國正興西部開發之風,政令初興,百業待舉,但由於一貫優厚穩定的民族政策,邊疆的經濟始終能夠穩步持續地發展。即便隻是邊境上的一個小縣城,塔什庫爾幹城也體現出了大多數中國邊境城市的特點。縣城雖小,但城區布置錯落有致,邊防軍力外緊內鬆,政府調控側重於經濟補貼,在財稅賦役上並無苛求,因此當地旅遊業、手工業欣欣向榮,商賈店鋪雖規模不大,但蔚然集中也自成氣勢,街市上貿易不絕、遊人如織,當地的各族人民和平相處、安居樂業。 見此繁華景象,周複感慨萬端,早在國內就聽聞中國民族團結,國家複興,隱然有大國崛起之勢,如今看來,果不其然。而我阿富汗何日能有這一天呢?

同樣是多民族國家,阿富汗由於民族爭端、部落紛爭搞得外敵頻頻入侵、國土淪喪,國內動蕩不安,民不聊生。而中國卻能夠處理好各民族之間的關係,促進各民族經濟的同步發

展,推動多民族的共同繁榮,從而實現國家的富強和民族的複興。 家不合,被人欺;國不和,人心離。當年蘇聯出動10萬軍隊入侵阿富汗時,我們都不怕,我們都能夠團結一致,把蘇聯侵略者趕走。可後來,蘇聯人走了,我們自己卻又打起來了…… 那到底又誰是誰非呢?不過誰對誰錯,我父親、母親、妹妹,我的家人都死了,杜拉尼部的很多人都死了,很多吉爾紮伊人也死了,他們都不是死在蘇聯人手裏,他們都死在我們阿富汗人自己手中。 終有一日,我也會重返阿富汗。我向真主發誓過的,我要用吉爾紮伊人的血來祭奠父母和妹妹的亡靈,用哈裏斯全家的命來告慰杜拉尼部全體族人……那麼,我們杜拉尼部落和吉爾紮伊人之間的紛爭到底又孰是孰非呢?我真的要殺盡吉爾紮伊人麼?他們是我的仇人,他們也是阿富汗人,他們…… 正自沉思,路邊一陣喇叭聲打斷思緒。望著漸行漸遠的客車,周複頓覺茫然,地處異境,又無明確目標,也不知該往何處。眼下首先是將林維揚骨灰和遺物送回揚州交於他妹妹,既然湖、揚兩地同屬江浙,料也不遠,事情一旦了結就去母親的老家湖州看望並投奔自己的外公外婆。至於答應林維揚照顧他妹妹等事宜自己也隻有盡量去做,能否有此能力,也非眼下所能料及。 念及於此,周複信步前行,從哨所帶來的錢已將近用完,林維揚的遺物和包裹那是決計不會用的,隻有先想辦法將自己的阿尼換成中國的貨幣。 他順著主幹路轉入側南一個支巷,選了一家小飯鋪坐下打尖。席間向遞飯的小夥計打聽附近辦假證和兌換錢幣的地方。銀行手續繁多,周複還是選擇了在東維路的黑市小販手上換了一些中國的錢幣。小販見他衣著破舊,手上卻有好些阿尼,不由朝他多望了兩眼。 周 複抬頭間朝小販瞪了一眼,轉身就走,拐彎處見街頭牆壁上辦假證的小廣告,不由留心順著留下的地址辦了假的身份證件。晚間,投身小客棧,洗漱完後對鏡淨麵修身。多日未理,胡須已蓄得很長。 先知穆聖雖然提倡弟子留須,但也隻是屬於社會習俗和個人選擇,並不作為信仰禮儀和教義規定,如今身處異境,也隻有入鄉隨俗,一切從權,希望真主體諒了。 除去虯髯滿臉的胡須,洗淨多日粘身的飛揚塵土,換上街市新買的漢服,頓感精神不少。向著房間牆麵上的鏡子稍一打量,微微一怔,從未如此裝束,乍一看去,自己也覺得怪怪的。由於自己相貌多像母親,異域特征本不明顯,剃去穆斯林常留的唇須,改穿漢服,反顯自然。對鏡自照,與尋常漢人相比略顯高鼻深目,眸色微藍,但由於地處邊境各族混雜,模樣各異,自己容貌較之維吾爾人反而更近中原漢人。 沉沉睡去一夜,次日天色微亮,周複便轉車離開。 離開塔什庫爾幹縣,東越葉城,途經烏市,終於在傍晚到達疆東地區的交通樞紐鄯善縣。當日夜,周複便踏上東去北京的T69次列車。由於不諳路徑,夜裏便想好還是先去中國的首都,然後再找尋轉往江浙的交通路徑可能會方便些。 再者,自己此番流落異邦,有朝一日終究還是要回自己的祖國。中國日益強盛,自有她的複興之道,同樣是國道中落,為什麼中國能夠很快複興,我阿富汗的複興之路能否從這個國家的興盛中得到啟發。想要了解這個國家的概貌和大致狀況,作為首都,北京可能會體現得更加明顯。 列車隆隆前行望著窗外戚戚風聲,回首前塵,恍如隔世。遠處戈壁萬裏,夜色漸漸散去,看著太陽從天際處緩緩東升,周複情緒漸趨平複。伸了個懶腰,活動了兩下手腳,周複把行李包裹收拾齊備,便走向餐室。

走過茶水間,冷不丁一個急匆匆走來的乘務員迎麵走來,碰了個趔趄。轉身起來,忽然瞥到身後不遠處隔壁車廂一個瓜皮帽小胡子正盯著自己看,見自己回過身,慌忙把脖子縮了

回去。周複不動聲色起身,背後卻微微泛起涼意,暗想莫不是被人盯梢。正自驚疑,卻聽瓜皮帽小胡子在身後喊他:“小兄弟,請等一下!” 周複應了一聲,見走廊上數人聞聲看著自己,沉聲站住。 “你長得很像我老家的一個人,請問你貴姓啊?”小胡子跟了上來。 周複猶豫了一下,抬頭道:“我姓周,請問什麼事?” “果然認錯人了……”小胡子喃喃道,“不好意思,你跟我多年前走散的一個表弟長得很像,還以為這麼巧碰上了呢。”小胡子悻悻回頭。 望著小胡子逐漸遠去的背影,周複緊張的神經方才緩複過來,無端一陣迷茫。轉念頓又釋然,說我象你表弟,那看來我這中國人當得是很成功哦。 進了餐室,周複手挽包裹,東張西望,其實他以前從未坐過火車,此番出行,但見事事透著新鮮。此前一路疾行奔波,不敢停留,上了火車方才覺得安全很多。可是剛才又被那瓜皮帽小胡子一驚一乍嚇得渾身直冒冷汗,早已饑腸轆轆。進了餐室,走近內側角落的一桌,把包裹放下,要了一盤鹵牛肉,兩塊大餅,大口吃了起來。列車上飲食很是粗簡,也沒有烤羊肉和大餅抓飯,但北方的牛肉、大餅粗放濃重,倒也獨具風味。餓得急了,他抓起牛肉大餅一把塞進嘴裏,正自吃得痛快。忽聽地板微微作響,高跟鞋啪啪腳步聲漸趨漸近,抬頭間,一女子緩緩向自己走來。 那女子年歲不大,約莫二十三四歲模樣,氣質清雅,形容婉麗,身著一襲墨綠色長呢大衣,眉眼間若有似無地看著自己,慢慢走近。周複摸摸吃得油膩的嘴巴,定定地望著她。 綠衣女子緩緩在桌邊坐下,低聲道:“我說這麼多天沒看見你人,你也回新疆來了?”轉 朝四周又看了一下,“年底各司局忙得熱火朝天,他怎麼會放你回來?” 周複越聽越莫名其妙,不由內心無名火起,我的麵貌就那麼大眾化,一會兒像這個一會兒像那個的麼? 想到先前的瓜皮帽小胡子,周複反而平靜下來:“我不認識你。你可能認錯人了……”他抬頭迎視女子目光,“你再仔細看看,我和你所說的那個人真得是一個樣子麼?” 綠衣女子臉色微微泛起紅暈,映襯著翠衣麗裳,愈顯膚光勝雪,豔麗照人,周複不由低下頭來,錯開她直視的雙眼。 時光凝滯了一會兒。 “對不起”綠衣女子站起身來。 周複見她起身,心中忽覺空蕩蕩的,微感失落,此刻忽然覺得倒情願是她所認識的那個人了。 “不好意思,小兄弟。你比那人年輕多了……是我沒看清楚。”綠衣女子複又坐下,“你是姓儲麼?你是儲為民的弟弟吧……” 良久,周複心念數轉,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腦中空空的,不知該如何答複她。既希望綠衣女子繼續跟自己談下去,又覺得不妥,自己不是別人要找的人何必……艾瑪爾,你太沒出息了,你是在逃命,是在中國流亡,怎麼還有心思胡思亂想。而且你是先知穆聖的子弟,怎能如此邪惡,如此沒出息? 想到這裏,周複終於又抬起頭來,仰麵看著對麵的女子,平靜道:“我姓周,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他本欲不再多說,但見女子眉宇間疑惑不信,還是忍不住道:“姐姐,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剛來中國不久,怎麼可能認識你呢,我……籍坎維基梅菲亞?(你看我像麼)”說到急處,普什圖語脫口而出,說出後頓覺後悔。 綠衣女子凝神聽到這裏,眼神轉而堅定,微微露出笑容:“果然不是新疆話,”她笑盈盈地看著自己,溫言道,“你放心,我不會多說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