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觸碰的這朵花比其他普通的花要長得高些,複瓣、葉茂、色彩飽和,一如盛開在海棠中的牡丹鶴立雞群。這一小片區域的花皆是如此。很顯然,當初被血澆灌過即便沒能化出人形的也無疑成了世間絕無僅有的靈物。
我用指尖細細摩挲著柔軟的花瓣,盡量不讓手指隨著激烈跳動的心而顫抖。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身後良久沒有回音,然而直覺告訴我,這個人在聽著。
像是過了很久又仿佛隻是須臾,他靜靜地說:
“你害怕嗎?”
“……”此刻我的沉默就像一種無聲的肯定。
“嗬,我該知道的,你一直如此。”
聞言,我動作一僵:他說得對,永遠把自我安全放在首位,隔岸觀火粉飾太平是我的強項。明明不願和站在麵前的人交心偏偏又裝出一副推襟送抱的坦誠模樣,玩笑調侃間看來是豁達大度脾氣好,隻有我自己才知道,這僅僅是從未把別人說的話做的事放在心上罷了……我一直如此,他了解我,說出了事實。
隻是,我還是莫名地覺得難過。我何嚐不知,如今他與我說的這番話雖然依舊是波瀾不興的口吻,卻是在出口的那一刻便無可避免地把我卷入了風暴的中心,往後一步踏錯很可能就會粉身碎骨……可是,若我一如既往懷著戒備的心理,早在他表現異樣地說要給我講一個故事的時候,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更別提安安靜靜地聽到最後……
“這次,我並沒有害怕。”
是的,不管他相不相信。
我放開輕捧在掌中的花慢慢走回去,就著他身邊坐下來。期間,他的目光一直無聲地落在我身上。
“我沒有在怕什麼,不過是……有些不安。”
他聞言笑了——第一次,我驚訝於原來他也可以笑得如此冰冷。
“你現在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五殿下,不是神仙,甚至……連人也算不上。”
像是一曲剛罷的琴弦,聽他說這些話時我的內心一直在細微地顫動,而待我轉過頭看他時才忽而驚覺,這個人……他其實很蒼白,就和頭頂的星光一樣不真實。他的靈魂不屬於他自己,他在替別人活著,循規蹈矩、小心謹慎地活著……
天君該是這件事最大的幕後操縱者。
自己五個兒子到最後一個不存,這不僅會影響到三界對他的評價,更是會讓那些一直在暗中伺機而動、圖謀不軌的家夥因禍得逞。於是,他幹脆來個將錯就錯李代桃僵,將因為飲下無弦的鮮血而化成人形的荒穀野花作為傀儡養在宮中,以阻絕流言,穩固局勢。
“我的存在從一開始就隻是無弦的影子。他的血賦予我外貌、能力……以及他的記憶。”
天帝和由他挑選的一些近臣負責監督他所有的表現,其中禮儀和交際是最重要的,他們必須一絲不苟地從對不同人的稱呼開始教起。在這一艱難的過程中他不被允許有任何一點自己想法的餘地,必須完全按照之前無弦的那一套來——無弦琴彈得很好所以他要苦練彈琴,無弦喜歡穿藍色的衣裳所以他要一直穿藍色,無弦八麵玲瓏縱橫捭闔,所以每次與外族議事之前他都要提前一句一句背下那些像是無弦會說的漂亮話……
這時再回想起他身處天宮被眾仙簇擁的樣子,顯得那樣格格不入,一切喧囂一旦觸到他漠然的眼神,仿佛就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隔絕開來。他似乎自始至終都在熱鬧擁擠中獨來獨往,牢牢戴著那麵屬於別人的光彩照人的麵具。
猶記得我與他在天宮瑤池邊初次相遇時的情形,他看見我或許正如沉淪在深井之中無法自拔的人猛然間抓住一束刺透水麵射進來的光。在我這個難得的故人麵前他自然會覺得是不必偽裝的,因而那一刻他一閃即逝的笑容是那麼真摯和熱切——
然而,彼時的我是什麼反應?
我忘了他。我把渴望著能稍微喘一口氣、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他當成一個陰晴不定的怪人……
即便我這麼忘恩負義,即便我把他忘得幹幹淨淨,之後那麼多好機會他從未想過要報複我,甚至就連堅持一個對我愛理不理的冷酷形象都無時無刻不在出戲……在我麵前,他的偽裝似乎總是一不小心就會裂開一點點,再裂開一點點,慢慢露出本來的麵目。他原本是個多麼溫暖、體貼、愛笑的人,在他以冷酷虛偽的麵貌示人之時,他心裏……又是怎樣的感受?
如彼君子,根本不適合如五殿下那般似假還真地生活。他一開始隻是一朵荒穀野花,要他突然間就能遊刃有餘地與各種人交際……實在難為他。況且世間萬物再怎麼複雜豈能比人心更甚?既是摸不透對方心思,任他再聰明有靈性,也至多能說出那些正確卻永遠無法讓人滿意的話罷了。
“不過,”我逐漸飄遠的思緒這才被他的話語拉回來。“驚鴻很好。驚鴻和她兄長有血緣靈媒,我不是無弦的事她一早便知。隻是,天帝並不喜我與她有過多的來往,礙於外界‘兄妹不和’的流言這才沒有多加幹涉。”頓了頓,他的目光終於柔和了些,“我喜歡和她待在一起,她把我和他兄長分得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