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親是一本書(1 / 3)

第三章 父親是一本書

父親是一本書

閑來無事,翻出一本散文集。隨手打開一頁,正是一篇記念父親的文章。當看到其中一句“父親是一本書,做子女的也許要用一生的時間才能讀懂”時,一陣錐心刺骨般的隱痛頓時刺上心頭。屈指算來,父親離開我已有六年了。這六年裏,我無時無刻地不在思念著他。我甚至企求上蒼能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重新做一回父親的女兒,那樣我必定將自己所有的孝心都給予他,讓他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父親。然而上蒼永遠不會給我這個機會,我也隻能在愧疚中緬懷父親了。 父親隻是個普通工人,沒有什麼文化,但他出生的家庭曾經是很顯赫的。他出生在江蘇一個大戶人家,屬於書香門弟,祖上遺留了不少田地和房產,父親兒時過著少爺般的生活。後來日本人來了,家產全部被搶光,家道中落、一貧如洗,全家被迫逃難到上海。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父親放棄了學業,不到14歲就給人當學徒、做小販..整日在外奔波勞累。解放後,父親為了獲得一份高收入,瞞著家人報名到外地油田會戰支援石油建設,從此一別上海40餘年。 父親的家世我也是成人後才得知,但在我很小時候,我就知道他的成份是地主。在那個唯成分論的年代裏,我好像天生就低人一等。別的孩子肆意欺負我,我不敢做絲毫抵抗,我怕他們罵我是“小地主”;小學每學期開學都要填成份,那是我最傷心欲絕的時刻。每次在我膽顫心驚地填上“地主”時,我都有生不如死的感覺。為此我曾經在心裏恨過父親很長時間,我恨他讓我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那麼多的屈辱和難堪! 記得有一次父親回上海探親,給我帶回一件祖母親手縫製的緞子夾襖,夾襖上還有祖母用金線精心繡製的花邊。當我穿著這件新衣服上學時,同伴們嫉妒得眼珠子都要瞪紅了。他們一邊朝我吐口水,一邊罵我是“小地主”。我一路哭著跑回家,將那件衣服狠狠地扔在地上,再用力地踩上幾腳。父親讓我撿起來,我倔強地就是不撿,父親氣得揚起手要打我。我一邊哭,一邊叫嚷著:“誰讓你不是貧農?你為什麼是地主?如果有貧農願意要我,我現在就不做你女兒!”父親揚起的手慢慢地又放了下來。那一時刻,我分明看見父親的眼角裏含著眼淚。 在兒時的記憶中,父親是很嚴厲的。他對我的要求非常嚴格,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女孩子從小就要受規矩。”他像培養一個大家閨秀般地培養我,我說話、走路、坐臥、吃飯乃至端碗的姿勢都必須按他的要求去做。小時候,他經常把我關在家裏,讓我背《三字經》、《增廣賢文》、《弟子規》、《千字文》等古文。而隻比我大一歲的哥哥,父親卻放任他在外麵自由自在地玩耍。於是,這樣一幅畫麵便在我腦子裏永久定格:父親拿著一把尺子,我像個受戒的小和尚一樣恭恭敬敬站在他麵前,一字一句地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背不出來,父親手裏的尺子就高高揚起,而此時哥哥正躲在一旁幸災樂禍地偷笑。經常是我一邊背、一邊哭。那時的我心裏想的就是:我怎麼命這麼苦啊?有個地主爸爸,讓我受這麼多的臭規矩。如果我有個貧農爸爸,保證我再不會背什麼“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了。

我漸漸長大了,地主成分已經對我的生活構不成絲毫影響。長大了的我發現父親是很疼

愛我的,我開始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給予我的一切。記得上技校時的一個冬天的傍晚,寒流來臨,氣溫驟降。父親擔心我的被褥太薄,騎著自行車走十幾裏路來給我送厚被褥。途中天降大雨,父親怕被褥淋濕,脫下雨衣蓋在被褥上,自己則冒雨前行。當他來到我的宿舍時,嘴唇都凍烏了,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我當時正沉迷於一本小說中,隻顧躺在床上,連句問候的話也沒對父親說,更不用說去送送他了。 有句俗語說:“年輕時犯的錯,上帝都會原諒。”而我對父親犯的錯,假如真有上帝,我想他肯定不會原諒我。在父親活著的有生之年,我從未給他買過任何東西。我送他的唯一禮物:一雙羊皮手套還是我在技校參加法律競賽獲得第一名的獎品。當我把手套拿給父親時,他眼睛都笑眯了,連聲誇讚:“還是女兒好,女兒有出息。哪像兒子,一點用都沒有。”他戴著那雙手套坐單位的值班車,有座位他不坐,偏要站著。他故意抓著上麵的欄杆,讓車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他戴著手套的手。當有人誇他的手套漂亮時,父親立刻得意洋洋地說:“這是我女兒獎的,我那個女兒可有出息了,別人都叫她才女呢。我女兒文文靜靜的,一點也不像別人家的女兒瘋瘋顛顛的。”父親的話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而他仍舊興奮地自顧自說下去。連母親都看不下去了,對別人說他太虛榮。唉,一雙羊皮手套就能引起父親那麼多的滿足。可惜我對此認識得太晚了! 我參加工作後,父親就一直在山東會戰。退休後,他被反聘留在山東繼續上班。這其間,我結婚成家,生孩子,一心隻圍著自己的小家轉,父親被我漸漸地淡忘了。隻在逢年過節,我收到父親托人帶給我的禮物:毛呢大衣或羊皮靴時,我才會想起原來他還在山東。97年,退休已經5年的父親終於回到湖北,回來後他就再也沒有起來:胃癌晚期。在他住院的那段時間,我每去一次醫院,心靈上就要受一次煎熬,我後悔自己對他的關愛太少。坐在父親的病床前,我問他:“爸爸,我真的不是個好女兒,你怪不怪我?”父親笑著說:“傻孩子,爸爸怎麼會怪你呢?從小到大,你都是爸爸最喜歡的孩子。你哥哥就說爸爸偏心,爸爸是偏心,爸爸就是喜歡你比喜歡他多!” 病中的父親話特別多,每次我去看他,他都要嘮嘮叨叨說上半天。他對我說:“你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就死了。醫生說你沒救了,不準備管你了,忙著去鬥私批修。你媽媽沒辦法,跑來找我。我正在上班,一聽就急了。我跑到醫院,逼著醫生搶救你。我說如果你們救不活我女兒,我就跟你們拚命,醫生嚇壞了。後來又說要給你輸血,我二話沒說就讓醫生抽血。那時我剛下夜班,頭昏得厲害。”聽著父親的敘述,兒時的往事如電影一樣在我腦海裏放映:上小學時,每逢下雨天,父親都會到學校接我。怕雨水濺濕了我的褲腳,就一路背著我回家。路上還邊走邊說:“有誰要小女孩啊?我家賣小女孩。我的女兒又聰明又漂亮,你們買不買呀?”趴在父親背上的我就連聲高叫:“不賣,不賣!要賣就賣哥哥。”父親接著又說:“你哥那個臭小子,沒人要的!”說這話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哥哥就走在他身旁。 還記得有一次,大概是我四五歲的時候吧,我在水渠邊拔野花,一不小心掉進水渠裏。水流湍急,一下子將我衝出好遠。父親當時正在很遠的地方,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疼痛,預感到我要出事,於是就拚命地往前蹬著自行車,一把將我從水裏撈上來。我上來時已經昏迷不醒了,他再晚來一步,我恐怕就不在人世了。 在父親生命的最後日子裏,他已經有些神智不清了。有時我去看他,他都感覺不到我的存在。然而在父親的追悼會上,哥哥含淚對我說了這麼一件事:父親臨死前兩天,突然回光反照。他把哥哥叫到身旁,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一直說爸爸偏心,爸爸是偏你妹妹,所以你妹妹才那麼任性。你妹妹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不要怪她,要怪就怪我,是我把她給寵壞了!以後你一定要多照顧你妹妹,你是哥哥,你妹妹有事你一定不能不管。”啊,父親,我深深摯愛的父親,你讓我怎麼報答你對我那如海洋般深隧的愛呢?

寫到這裏,我已是淚流滿麵。父親是一本書,我做女兒的就是一位讀者,我想我隻能用一生的時間細心地去讀這本書,才能夠品嚐出這本書中的酸甜苦辣,才能夠感悟到其中所蘊

含的人生真諦!

追憶我與一位殺人犯的故事

每年的這個時節,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會想起一位已故的同學,他叫武振。 對於他的突然去世(自殺),我除了有太多的遺憾外,而更多的是關於他步入社會後在成長過程中所出現的人性殘缺的思考。 武振是我高中時的同學,他緣於父親的言傳身教寫得一手的好字。那時他的性情就比較孤僻,言行喜歡我行我素,從不被別人的思想而左右。他很講意氣,隻要是他認定的朋友他都會傾心相處。隻是他那麼小的年齡卻滿是花白的頭發,除了外表略給人滄桑的感覺外,他的眸子裏還時常掛著些許莫名的隱憂。 高考時他落榜了,也許這本是在他的意料中,也許是他已經做好了自己的人生打算,總之在外人的眼裏,他沒有表現出失望和頹廢的情緒,而是很高興地接納了父親的攤子,開了一家美工部。 武振也著實聰明能幹,業務量明顯地高於父親在時的水平,而且還擴大了業務範圍,搞起了漏網印刷等。沒過多久,他就成了家,還在縣城裏買了一處住宅。 那時候,我正陷於創業失敗的痛苦中,外麵欠了一身的債。因為一時還不了別人欠債,自己感覺無地自容,並悄悄地藏匿了自己的行蹤。為此,我背上了“坑蒙拐騙”的罪名。無奈,我隻得少與人接觸,用單薄的身體和汗水努力去掙錢,償還外麵的欠債,為自己洗刷罪名。所以,與武振的交往也由此中斷了。 三年後,我終於又從困境中爬出來了,又有了自己的新店,而且經濟上日漸寬鬆。我去找武振了,為的就是還借他的錢。 武振對於我的突然出現頗感高興,他說我太多心了,作為朋友幫一點忙本是應該的,再遲些時日還錢也無所謂的。看著他的興致很高,我詢問了他店中的事情,他說生意還算可以,隻是掙不了個大錢,他想和別人再合夥開一家燈具專賣店,並讓我談談我的看法。 我一向做事情比較守規矩,在本職工作還沒有做好,或者本職工作還有很大的潛力可挖時,斷然不會去再嚐試做別的行業。我告訴他美工產業的麵很廣,潛力大不說,利潤還相當豐厚,我認為他還是應該在自己所熟知的行業多動腦筋,不應該盲目去幹別的行道。 我看得出來,他對於我的建議並不感興趣,我知道他已經決定了自己的下步計劃。 隔了好長時間,沒有聽到他開新店的消息,我也淡忘了他所說的事情。 這時,我的業務已經步入了正軌,並由朋友做媒找了個媳婦。結婚的那天,我讓武振幫著去娶親,他欣然同意了。中午結婚的宴席上,我和妻子恭恭敬敬地舉杯想敬一下這位勞苦功高的同學,沒想到他當時的性情大變,並說出了莫名其妙的話。妻子頗感吃驚,我惶惶然忙掩飾了一番才算了事。事後,我一直思謀著這件事情的原委,按理說我沒有虧待他的地方,而且他也了解我當時的處境,應該是他不會刻意難為於我。可他為什麼就突然變臉,我好歹找不到答案。現在想來,當時他的性情已經多少有些扭曲了。 忽然一日,武振帶了一個小夥子來到我的公司,他神采飛揚地說他們已經商量好了準備正式開燈具店,隻是資金尚缺希望從我這裏借點周轉資金。我按照他的意思給他拿了錢,並觀察了一下他的合作夥伴,憑我的感覺那是位樸實忠厚的好小夥子。 他的燈具店開了一段時間後,一日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他在市裏火車站,要我去見他。

我見到他時,他正坐在一輛客車上顯得很憂鬱。眼見得天快黑了,我勸他去我家裏,可是他很煩躁地說,他隻是想和我坐一會兒,馬上就要趕回去。他說他不想和那個小夥子合作了,可是又沒有很好的理由,他說本來就賺得錢少,兩個人一分就更沒有了。我沒有很好的

建議供他參考,我知道那個小夥子的人品不錯,應該沒有理由讓他生氣失望的。我告訴他,實在合不在一起,就商量好了分開了幹吧。他說那不是等於多了一個競爭對手,還不如不分開了好。我說這個社會大著呢,即使是張三不幹這一行道,說不上李四明天就會幹,別想著壟斷市場的主意。他對我的勸解似乎很不滿意,就說他要換輛車回去了,然後就離我而去。事後,我才得知,那夜他根本就沒有回到縣裏,而是在車上度過了一夜。 再後來,他少和我聯係了,我想可能是他業務忙的緣故吧。 有一天,我正好去縣裏辦事順便去看他,他顯得越發煩躁鬱悶。他問我哪裏可以雇上黑社會的,我當時大吃了一驚。他說他父親挨打了,為此他一晚上露宿在院中,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我竭力通過各種道理去說服他,甚至我告訴了他這樣做的嚴重後果。慢慢地我看到他暴怒的眼睛漸漸地黯然下來,既而他坐在椅子上平靜得幾乎有些嗜睡。 回到市裏,我依舊惦記著他,便隔三差五地給他打個電話問訊一下,從他的談話中似乎已經感覺不到了他內心的憂鬱和憤懣了。可是,我的心裏依舊感覺很忐忑不安,似乎他總是要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心思著等安頓好手裏的事情,再去看看他吧。 可是沒過幾天,我突然聽到了他的噩耗,他自殺了,他是殺了自己的合作夥伴後自殺的。 我哭了,我不知道是心疼他的死,還是心疼那個年輕的小夥子,還是為了自己沒有盡到朋友的責任,能夠及時地去看他、去再說服他、去扭轉他的思想。那夜,我幾乎失眠了,我似乎聽到了窗口那個熟悉的腳步聲正漸漸走來,我既期待而又很害怕。 他出殯的時候,我沒有去看他。我除了替他惋惜,更是恨他的粗暴、殘忍,我知道他的死是咎由自取、自食其果,他的死不值得別人的同情與緬懷。 他走了以後,我一直陷於深深的自責與不安中。我在想:如果我能多打一次電話與他溝通;如果我能再去及時地看他,撫慰他即將崩潰的心靈;如果我能再多給他一些關愛和幫助;也許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也許他還活在這個世上繼續著我們的友情。 事後,我多方打聽他的死因,有人說是因為他和合作的小夥子結了仇,有人說是因為他想獨霸這個門臉,還有人說是因為他家裏出了什麼事情,那個小夥子隻是做了他尋死的墊背。具體什麼原因,我不得而知。 我在想,導致他出現人性缺陷的真正原因是什麼?這個慘痛的血案真的無可避免嗎? 不然,我認為這其中有他自身的因素、家庭的因素,還有社會因素。 從本質角度講,武振最初的人品是好的,這一點可以從他與人們交往的點滴中感知的。他的思想行為發生扭曲是隨著他步入社會逐漸成熟慢慢衍生而來的,這其中包含三方麵的因素: 一方麵是他本身要強的個性,凡事不甘落人後。在他的意識形態裏,他雖然有穩定的收入,但不是人前的高能兒,最起碼他在熟識的朋友圈裏感覺很自卑,所以他渴求及早改變自己,而他唯一能改變自己的就是多掙錢以證明自己的價值。所以,他在還沒有完善本職的工作,就開始不滿足於美工部的收入,希望擴大經營以期及早達到自己的期望值。而這種付出本身就潛在不確定性和危險性,在預料與現實出現較大的反差後,人的情緒波動就會逐漸加大,當這種壓抑超出了自身的承受能力,人的性情就會發生質變,從而就會滋生出險惡的念頭來。 第二方麵,他的父親及妻子在與他的朝夕相處中,無視他的酸甜苦辣、喜樂哀愁,不注意或者不關心他的性情變化,甚至有可能在他思想質變的過程中做出過錯誤的誘導,從而加劇了他的思想變遷,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他的價值觀和世界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