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低聲問道:“蓉兒,你還要什麼?”
黃蓉道:“我還要什麼?什麼也不要啦!”秀眉微揚,叫道:“要是再要什麼,老天爺也不容我。”長袖輕舉,就在花樹底下翩翩起舞。但見她轉頭時金環耀日,起臂處白衣淩風,到後來越舞越急,揮動衣袖,拂向身邊花樹,樹上花瓣亂落,紅花丶白花丶黃花丶紫花,如一隻隻蝴蝶般繞著她身子轉動。她舞了一會,忽地縱起,躍到一株樹上,隨即跳到另一株樹上,舞蹈中夾雜著“逍遙遊”與“桃華落英掌”的身法,想見喜悅已極。
郭靖心想:“媽媽從前給我講故事,說東海裏有座仙山,山上有許多仙女。難道世上還能有什麼仙山比桃花島更好看,有什麼仙女比蓉兒還美?”
黃蓉飛舞正急,忽然“咦”的一聲低呼,躍下樹來,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後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黃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陣,突然停步,指著前麵地下黃鼓鼓的一堆東西,問道:“那是什麼?”
郭靖搶上幾步,見一匹黃馬倒在地下,忙奔近察看,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的坐騎追風黃,伸手在馬腹上一摸,著手冰涼,已死去多時。這馬當年隨韓寶駒遠赴大漠,郭靖自小與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般,忽見死在這裏,什是難過,尋思:“此馬口齒雖長,但神駿非凡,這些年來馳驅南北,腳步輕健,一如往昔,絲毫不見老態,怎麼竟會倒斃在此?三師父定要十分傷心了。”
再定神看時,見那黃馬並非橫臥而死,而是四腿彎曲,癱成一團。郭靖一凜,想起那日黃藥師一掌擊斃華箏公主的坐騎,那馬死時也是這般姿態,忙運力左臂,擱在馬項頸底下抬起,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果覺腿骨均已斷裂,鬆手再摸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他愈來愈驚疑,忙翻轉馬身細細審視,見那馬全身並無傷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這馬是誰打死的?三師父又到那裏去了?”瞧這馬的死法,在這桃花島上能下手如此狠厲的,自隻黃藥師一人。
黃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馬,一言不發,這時才低聲道:“你別急,咱們細細的查個水落石出。”拂開花樹,看著地下,慢慢向前走去。郭靖見地下濕泥中留有足跡,再也顧不得迷路不迷路,側身搶在黃蓉前麵,順著足跡急奔。
足跡時隱時現,道路變幻,好幾次郭靖找錯了路,都是黃蓉細心,重行在草叢中岩石旁找到,有時足跡消失,她又在路旁樹身上尋到了兵器撞出的痕跡。追出數裏,前麵一片矮矮的花樹,樹叢中露出一座墳墓。黃蓉急奔而前,撲在墓旁。
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見過此墓,知是黃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見墓碑已倒在地下,當即扶起,果見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一行字。
黃蓉見墓門洞開,隱約料知島上已生巨變。她不即進墳,在墳墓周圍察看,見墓左青草給踏壞了一片,墓門進口處有兵器撞擊的痕跡。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沒聽到裏麵有什響動,這才彎腰入門。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趨的跟隨。
墓道中石壁到處碎裂,顯見經過一番惡鬥,兩人更驚疑不定。走出數丈,黃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雖然昏暗,仍隱約可辨正是全金發的半截秤杆。這秤杆乃镔鐵鑄成,粗若兒臂,卻為人硬生生折成了兩截。黃蓉與郭靖對望一眼,誰也不敢開口,心知能空手折斷這鐵秤的,舉世隻寥寥數人而已,在這桃花島上,自然除黃藥師外更無旁人。黃蓉拿著斷秤,雙手不住發抖。
郭靖從黃蓉手裏接過鐵秤,插在腰帶裏,彎腰找尋另半截,心中隻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著。再走幾步,前麵愈益昏暗,他雙手在地下摸索,口鼻中已忍不住發出嗚咽之聲,突然碰到一個圓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上的秤錘,全金發臨敵之時用以飛錘打人的。
郭靖放在懷裏,繼續摸索,手上忽覺冰涼,又軟又膩,似乎摸到一張人臉。他大驚躍起,蓬的一聲,頭頂結結實實的撞上了墓道石頂,卻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摺晃亮,隻叫得一聲苦,腦中猶似天旋地轉,登時暈倒在地。
火摺拿在他手中,兀自燃著,黃蓉在火光下見全金發睜著雙眼,死在地下,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杆。
到此地步,真相終須大白,黃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氣從郭靖手裏接過火摺,在他鼻子下薰炙。煙氣上冒,郭靖打了兩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的向黃蓉望了一眼,站起身來徑行入內。
兩人走進墓室,隻見室中一片淩亂,供桌打缺了一角,墓室左角橫臥一人,頭戴方巾,鞋子跌落,瞧背影正是朱聰。
郭靖默默走近,扳過朱聰身子,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卻早已冰涼。當此情此境,這微笑顯得分外詭異,分外淒涼。郭靖低聲道:“二師父,弟子郭靖來啦!”輕輕扶起他身子,隻聽得玎玎琤琤一陣輕響,他懷中落下無數珠寶,散了一地。
黃蓉拾起些珠寶來看了一眼,隨即拋落,長歎一聲,說道:“是我爹爹供在這裏陪我媽媽的。”郭靖瞪視著她,眼中如要噴出血來,低沉著聲音道:“你說??說我二師父來偷珠寶?你竟敢說我二師父??”
在這目光的逼視下,黃蓉毫不退縮,也怔怔的凝望著他,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怎會偷你爹爹的珠寶?更不會??更不會來盜你媽媽墓中的物事。”但眼看著黃蓉的神色,他語氣漸漸從憤怒轉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又想二師父號稱“妙手書生”,別人囊中任何物品,都能毫不費力的手到拿來。難道他當真會來偷盜這墓中的珠寶麼?不,不,二師父為人光明磊落,素來不貪財寶,除了對付敵人之外,也不擅取旁人物事,決不能作此等卑鄙勾當,其中定然另有別情。他又悲又怒,腦門發脹,眼前一陣黑一陣亮,雙掌隻揑得格格直響。
黃蓉輕聲道:“我那日見了你大師父的神色,已覺到你我終究難有善果。你要殺我,就下手罷。我媽媽就在這裏,你把我葬在她身邊。葬我之後,你快快離島,莫讓我爹爹撞見了。”郭靖不答,隻大踏步走來走去,呼呼喘氣。
她開供桌後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啊”的一聲,隻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之後。韓寶駒半身伏在棺上,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個指孔。韓小瑩是橫劍自刎,右手還抓著劍柄,當是她自知不敵,不願像韓寶駒那樣慘死敵手。隻見韓小瑩左手撫在玉棺的棺蓋上,五根手指都蘸滿了血,也不知是韓寶駒傷處的還是她自刎後流出來的血,在白玉棺蓋上劃了個小小的“十”字,似乎一個字沒寫完就此死了。
黃蓉之母的玉棺乃以楠木所製,棺蓋朝天的一麵鑲以一塊大白玉。韓小瑩左手五根手指蘸血劃出五條血痕,再加一個小小“十”字,晶瑩白玉襯出凝結的鮮血,又是豔麗,又是恐怖。郭靖嘶聲叫號:“七師父,你要寫『黃藥師』!弟子知道了,說什麼也要給你報仇。”
郭靖走過去抱起韓寶駒的屍身,自言自語:“我親眼見到梅超風已死,天下會使這九陰白骨爪的,除了你爹爹還會有誰?”把韓寶駒的屍身輕輕放在地下,又把韓小瑩的屍身扶得端正,邁步向外走去,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竟似沒見到她。
黃蓉心中一陣冰涼,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摺子竟已點完,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但現下墓內多了四個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驚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腳下一絆,險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門後才想起是絆到了全金發的屍身。
眼見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門,心念忽動:“我爹爹殺了江南四怪之後,怎能不關上墓門?他對媽媽情深愛重,即令當時匆忙萬分,也決計不肯任由墓門大開。”想到此處,疑惑不定,隨即又想:“爹爹怎能容三個男人的屍身留在墓內跟媽媽為伴?此事萬萬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測了?”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關上了墓門,急步往居室奔去。
郭靖雖比她先出,但隻走了數十步,就左轉右圈的迷失了方向,眼見黃蓉過來,當即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言不發的穿過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黃藥師所居的精舍之前,那精舍已給打得東倒西歪,遍地都是斷梁折柱。
黃蓉大叫:“爹爹,爹爹!”奔進屋中,室內也是桌傾凳翻,書籍筆硯散得滿地,壁上懸著的幾張條幅也給扯爛了半截,卻那裏有黃藥師的人影?黃蓉雙手扶著翻轉在地的書桌,搖搖欲倒,過了半晌,方才定神,心想:“這不對,不可能這樣??”急步到眾啞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一人不見。廚房灶中煙消灰冷,板桌上放著不少空碗,有的還盛著殘羹冷菜,似是人們吃過後剩下來的,沒洗過的箸匙到處都是。眾人就算不死,也已離去多時,看來這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更無旁人。
她慢慢回到精舍,隻見郭靖仍直挺挺的站在房中,雙眼發直,神情木然。黃蓉顫聲道:“靖哥哥,你快哭罷,你先哭一場再說!”她知郭靖與他六位師父情若父子,此時心中傷痛已到極處,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突然間大悲大痛而不加發泄,定致重傷。那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覺,隻呆呆的瞪視著她。黃蓉欲待再勸,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隻叫得一聲“靖哥哥”,腿軟欲倒,話再也接不下去了。
黃蓉要想多找些真相的線索,拉開書桌的抽屜,逐一看去,在右上角的抽屜之中,見攤著一張白紙,寫滿了字。郭靖夾手搶過,展開看時,見紙上寫道:
“江南下走柯鎮惡丶朱聰丶韓寶駒丶南希仁丶全金發丶韓小瑩拜上桃花島黃島主前輩尊前:頃聞傳言,全真六子誤信人言,行將有事於桃花島。晚生等心知實有疑誤,唯恨人微言輕,不足為兩家解憾言和耳。前輩當世高人,唯可與王重陽王真人爭先決勝,豈能紆尊自降,與後輩較一日之短長耶。昔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千古傳為盛事。蓋豪傑之士,胸襟如海,雞蟲之爭,非不能為,自不屑為也。行見他日全真弟子負荊於桃花島階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義,豈不美哉?”
郭靖眼見二師父的筆跡,捧著紙箋的雙手不住顫抖,心下沉吟:“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鬥,歐陽鋒暗使毒計,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當時歐陽鋒一番言語,嫁禍於黃藥師,黃老邪目中無人,不屑分辯,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師父得知全真教要來大舉尋仇,生怕兩敗俱傷,是以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將來再設法言明真相。六位師父實是一番美意,黃藥師這老賊怎能出手加害?”
轉念又想:“六位師父既已送來此信,又到桃花島來幹什麼?想是得知全真六子動身來島,黃藥師未必肯避,難免釀成大禍,為了好心解紛,匆匆趕來,要想攔阻雙方爭鬥。”隨即又想:“黃老邪啊黃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師父是全真教邀來的幫手,便不分青紅皂白的痛下毒手。”
黃蓉接過紙箋來仔細看了,心道:“他六位師父到桃花島來,原是一番好意。隻恨這妙手書生為德不卒,生平做慣了賊,見到我媽這許多奇珍異寶,不禁動心,終於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怔怔的將紙箋放入抽屜。
兩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殺蓉兒,不殺蓉兒!”黃蓉心中又是一酸,說道:“你師父死了,你痛哭一場罷。”郭靖自言自語:“我不哭,我不哭。”
這兩句話說罷,兩人又沉寂無聲。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刹時之間,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從兒時直到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的種種經曆,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但隨即又一晃而回。隻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語:“我要先葬了師父。是嗎?是要先葬了師父嗎?”黃蓉道:“對,先葬了師父。”
她當先領路,回到母親墓前。郭靖一言不發的跟著。黃蓉伸手待要推開墓碑,郭靖突然搶上,飛起右腿,掃向碑腰。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製,郭靖這一腿雖使了十成力,也隻把墓碑踢得微微歪斜,右足外側卻已碰得鮮血直流,他竟似未感疼痛,雙掌在碑上一陣猛拍猛推,從腰間拔出全金發的半截秤杆,撲上去在墓碑上亂打。石碑上火星四濺,石屑紛飛,突然啪的一聲,半截秤杆又再折斷,郭靖雙掌奮力齊推,石碑斷成兩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鐵杆來。他抓住鐵杆使力搖晃,鐵杆尚未拗斷,呀的一聲,墓門卻已開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黃藥師,誰能知道這機關?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誰?是誰?”仰天大喊一聲,鑽入墓中。
斷碑上裂痕斑斑,鋪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黃蓉見他對自己母親的墳墓怨憤如此之深,心意已決:“他若毀我媽媽玉棺出氣,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正要走進墓去,郭靖已抱了全金發的屍身走出。
他放下屍身,又進去逐一將朱聰丶韓寶駒丶韓小瑩的屍身恭恭敬敬的抱了出來。黃蓉偷眼望去,見他一臉虔誠愛慕的神色,登時心中冰涼:“他愛他眾位師父,遠勝於愛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入樹林,離墳墓數百步之遙,這才俯身挖坑。他先用韓小瑩的長劍掘了一陣,到後來愈掘愈快,長劍啪的一聲,齊柄而斷,猛然間胸中一股熱氣上湧,一張口,吐出兩大口鮮血,俯身雙手使勁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擲出,勢如發瘋。
黃蓉到種花啞仆的屋中去取了兩把鏟子,一把擲給了他,自己拿了一把幫著掘坑。郭靖一語不發的從她手中搶過鏟子,一拗折斷,拋在地下,拿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到此地步,黃蓉也不哭泣,隻坐在地下觀看。郭靖全身使勁,隻一頓飯工夫,已掘了大小兩坑。他把韓小瑩的屍體放入小坑,跪下磕了幾個頭,呆呆的望著韓小瑩的臉,瞧了半晌,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聰的屍身。
他正要將屍體放入大坑,心念一動:“黃藥師的肮髒珠寶,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左手抱著屍身,右手伸到他懷內,將珠玉珍飾一件件的取出,看也不看,順手拋在地下。黃蓉正自悲怨,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屍身,扳開他左手緊握著的拳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黃蓉凝目看去,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綠,雖是件玩物,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精致玲瓏,確為珍品,但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
郭靖翻來翻去察看,見鞋底刻著一個“招”字,鞋內底下刻著一個“比”字,此外再無異處。他恨極了這些珍寶,呸的一聲,拋在地下。
他呆立一陣,緩緩將朱聰丶韓寶駒丶全金發三人的屍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瞧著三位師父的臉,終是不忍,叫道:“二師父丶三師父丶六師父,你們??你們死了!”聲音柔和,仍帶著往昔和師父們說話時的尊敬語氣。過了半晌,他斜眼見到坑邊那堆珍寶,怒從心起,雙手捧了,拔足往墳墓奔去。
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忙急步趕上,張開雙臂,攔在墓門之前,凜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輕輕推開她身子,右手使力往裏摔出,隻聽得珠寶落地,琮琤之聲好一陣不絕。黃蓉見那翠玉小鞋落在腳邊,俯身拾起,說道:“這不是我媽的。”說著將玉鞋遞了過去。郭靖木然瞪視,也不理睬。黃蓉便順手放在懷裏,見郭靖轉身又到坑邊,鏟了土將三人的屍體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漸昏暗,黃蓉見他仍然不哭,越來越擔憂,心想讓他獨自一人,或許能哭出聲來,回到屋中找些醃魚火腿,胡亂做了些飯菜,放在籃中提來,隻見他仍站在師父墳邊不動。她這一餐飯做了小半個時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處所未曾移動,連姿式亦未改變。黑暗中望著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黃蓉大是驚懼,叫道:“靖哥哥,你怎麼了?”郭靖不理。黃蓉又道:“吃飯罷,你餓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餓死也不吃桃花島上的東西。”
黃蓉聽他答話,稍稍放心,知他性子執拗,這一次傷透了心,這島上的東西說什麼也不吃的了,便緩緩放下飯籃,慢慢坐倒在地。一個站,一個坐,時光悄悄流轉,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漸漸移到兩人頭頂。籃中飯菜早已冰涼,兩人心中也是一片冰涼。
就在這淒風冷月丶濤聲隱隱之中,突然遠處傳來了幾聲號叫,聲音淒厲異常,似是狼嗥虎嘯,卻又似人聲呼叫。
叫聲隨風傳來,一陣風吹過,呼號聲隨即消失。黃蓉側耳傾聽,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紮,隻不知是人是獸,當下辨明了方向,發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個念頭在心中一轉:“這多半不是好事,讓他見了徒增煩惱。”身當此境,黑夜獨行委實害怕,好在桃花島上一草一木盡皆熟識,雖心下驚懼,仍鼓勇前行。
走出十餘步,突覺身邊風聲過去,郭靖已搶在前麵。他不識道路,迅即迷了方向,隻見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攔在身前的樹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黃蓉道:“你跟我來。”郭靖大叫:“四師父,四師父!”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希仁所發。
黃蓉在彎曲迂回的小路中緩緩前行,半輪明月初上,夜色朦朧,她察看路上情狀,見道旁樹木有些為鐵器擊斷,路旁花草則經人踐踏,顯是有人覓路而行,發覺道路不通時又折了回來。走出十餘丈,隻見當路直插著一根黑黝黝之物,正是南希仁的鐵扁擔。郭靖搶上拔起扁擔,拿在手中。
兩人上島之前,島上曾經下雨,道路泥濕,黃蓉看著地上足跡,道:“有三個人的腳印。”郭靖急道:“如見到你爹爹在打我四師父,我隻好拚命。”黃蓉道:“好!你先殺我好啦。”郭靖不答,隻見前麵南希仁沉重的腳印時時走錯,後麵兩人卻似熟識道路,步履輕快的跟隨在後。郭靖心想,追蹤南希仁的必是黃藥師無疑,世上隻有他輕功既如此高明,又熟知桃花島古怪曲折的道路。黃蓉又道:“四師父的腳印乾了,他已過去幾天,後麵兩個腳印卻是新的。”郭靖恨恨的道:“四師父逃到了這偏僻的所在,你爹爹今天又追來殺他。快走,快走!救人要緊!”
黃蓉心中又是一涼,尋思:“他四師父見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不知爹爹在不在?”但這時她早已不顧一切,明知大禍在前,亦不想趨避,領著郭靖向前直奔。慘淡的月光之下,隻見前方桃樹下一個人扭曲著身子正在滾來滾去。
郭靖大叫一聲,搶上抱起,隻見南希仁臉露笑容,口中不住發出嗬嗬之聲。郭靖又驚又喜,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叫:“四師父,四師父!”
南希仁口中嗬嗬聲不止,突然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沒防備,不由自主的低頭避開。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著一拳,這一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歡,一動不動的讓他打了一拳。那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聲,把郭靖打了個觔鬥。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已有幾千百次,於他的拳力掌勁熟知於胸,料不到這一拳竟勁力突增,大是驚疑。他剛站定身子,南希仁跟著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閃避。這一拳勁力更大,郭靖眼前金星亂冒,險些暈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大石,猛往他頭頂砸下。
郭靖仍不閃避,這塊大石擊將下去,勢要打得他腦漿迸裂。黃蓉在旁看得凶險,忙飛身搶上,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倒,口中嗬嗬呼叫,竟爬不起來。郭靖怒喝:“你幹麼推我四師父?”
黃蓉隻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濟,一推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但這笑容似是強裝,顯得異樣可怖。黃蓉驚呼一聲,伸出了手,卻不敢碰他身子。南希仁驀然回手一拳,打中她左肩,兩人同聲大叫。黃蓉雖身披軟蝟甲,這一拳也給打得隱隱作痛,跌開幾步。南希仁的拳頭給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
兩人大叫聲中夾著郭靖連呼“四師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認出是他,張口要待說話,嘴邊肌肉牽動,出盡了力氣,仍說不出話,臉上兀自帶著笑容,眼神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師父,你歇歇,是誰害你的?”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說話,但嘴唇始終沒法張開,撐持片刻,頭一沉,往後便倒。郭靖叫了幾聲“四師父”,搶著要去相扶。黃蓉在旁看得清楚,說道:“你師父要寫字。”郭靖眼光斜過,果見南希仁手指顫抖,要想在地下劃字。
黃蓉看著他努力移動手指,卻寫不成字,心中怦怦亂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島,就是最笨之人,也知道是我爹爹殺他。他命在頃刻,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難道凶手另有其人嗎?”凝神瞧著他的手指,眼見手指越動越無力,心中不住禱祝:“如他要寫別人姓名,千萬快寫出來。”隻見他手指在濕泥上移動,一劃一短直,又是一劃連鉤,寫了個“W”,一個字沒寫完,手指一顫,就此僵直不動了。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著他,隻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再無呼吸,眼望著這小小的“W”字,叫道:“四師父,我知道你要寫個『東』字,是『東邪』黃藥師!在這島上,能害你的凶手,自然是那可惡的『東邪』!”撲在南希仁身上,縱聲大慟。
這一場捶胸痛哭,才將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泄,哭到後來,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悠悠醒來,日光耀眼,原來天已大明。起身四望,黃蓉已不知去了那裏,南希仁的屍身仍睜著雙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話,不禁又流下淚來,伸手輕輕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奇特,不知受了什麼傷而致命,解開他衣服全身檢視。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自頂至踵竟一無傷痕,前胸後心也無遭受內力拳掌擊傷的痕跡。心想:“黃老邪彈指神通殺人不見血,這功夫我可不懂,他離去不久,遲早要殺他為師父報仇。”
郭靖抱起南希仁屍身,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樹林中道路怪異,腳印雜亂,走出數十步便已覓不到來路,隻得重行折回,便在桃樹下掘了個坑,將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饑餓,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回向大陸,卻走得暈頭轉向。他坐著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這時打定主意,不管前麵有路無路,隻筆直朝著太陽東行。走了一陣,前麵出現一片沒法穿過的密林,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藤鉤刺,實難落腳,尋思:“今日有進無退!”縱身躍上樹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