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幽幽的道:“歐陽伯伯讚得我可太好了。現下郭靖中你之計,和我爹爹勢不兩立。等你明兒救了我爹爹,倘若你侄兒尚在,唉,當日婚姻之約,難道不能舊事重提麼?唉,真令人神傷!”歐陽鋒心中一凜:“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卻聽黃蓉說道:“傻姑,這個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帶我回家去。我不愛在那個島上玩。我要回家去。”黃蓉道:“你回家幹什麼?你家裏死過人,有鬼。”傻姑“啊”的一聲,驚道:“啊,我家裏有鬼,有鬼!我不回去啦。”黃蓉道:“那個人是誰殺的?”
傻姑道:“我見到的,是好兄弟??”隻聽叮當兩響,兩件暗器跌落在地。黃蓉笑道:“小王爺,你讓她說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傷她?”楊康怒道:“這傻子胡說八道,什麼鬼話都說得出來。”黃蓉道:“傻姑,你說好啦,這位爺爺愛聽。”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許我說,我就不說。”
楊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覺,你再開口說一個字,我叫惡鬼來吃了你。”傻姑很為害怕,連聲答應:“噢,噢。”隻聽得衣服悉索之聲,她已蒙頭睡倒。
黃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說話解悶兒,我叫爺爺來領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黃蓉道:“那麼你說,好兄弟在你家裏殺人,他殺了個什麼人?”
眾人聽她忽問楊康殺人之事,都覺詫異。楊康卻心下怦怦亂跳,右手暗自運勁,心想這傻姑倘若當真要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為,縱然惹起歐陽鋒疑心,也隻得以九陰白骨爪殺手將她斃於當場,又想:“我殺歐陽克時,隻穆念慈丶程瑤迦丶陸冠英三人見得,難道消息終於泄漏了出去?嗯,多半這傻姑當時也瞧見了,隻我沒留意到她。早知如此,在桃花島上便該一並殺了她,免留禍胎。”
這時古廟中寂靜無聲,隻待傻姑開口。柯鎮惡更連大氣也不敢透上一口。過了半晌,傻姑始終不說,隻聽得鼾聲漸響,她竟睡著了。楊康鬆了口氣,手心中全是冷汗,尋思:“這傻姑留著終是禍殃,必當想個什麼法兒除了她。”斜目瞧歐陽鋒時,見他閉目而坐,月光照著他半邊臉麵,顯得神情漠然,似對適才的對答全未留意。
眾人都道黃蓉信口胡說,傻姑既已睡著,此事當無下文,於是或臥或倚,漸入睡鄉。正蒙矓間,忽聽傻姑大喊一聲,躍起身來,叫道:“別扭我?好痛啊!”
黃蓉尖聲叫道:“鬼,鬼,斷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殺了那斷腿的公子爺,他來找你討命啦!”靜夜之中,這幾句話聽來當真令人寒毛直豎。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殺的,是好兄弟殺??”一言未畢,呼丶蓬丶啊喲三聲連響,原來楊康突然躍起,伸手往傻姑天靈蓋上抓落,卻給黃蓉以打狗棒甩了個觔鬥。
這一動手,殿上立時大亂,沙通天等將黃蓉團團圍住。
黃蓉隻如不見,伸左手指著廟門,叫道:“斷腿的公子爺,你來,傻姑在這兒!”傻姑向廟門望去,黑沉沉的不見什麼,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黃蓉的袖子,急道:“別來找我討命,是好兄弟用鐵槍頭殺的,我躲在廚房門後瞧見的??斷腿鬼,你,你別找我啊!”
歐陽鋒萬料不到愛子竟是楊康所殺,但想別人能說謊,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哈哈大笑,橫目向楊康道:“小王爺,我侄兒當真該死,殺得好啊,殺得好!”笑聲森寒,話聲淒厲,各人耳中嗡嗡作響,似有無數細針同時在耳內鑽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顫抖,牙齒相擊。隻聽得群鴉亂噪,呀呀啞啞,夾著滿空羽翼振撲之聲,卻是塔頂千百頭烏鴉為歐陽鋒笑聲驚醒,都飛了起來。
楊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雙目斜睨,欲尋逃路。完顏洪烈也暗暗心驚,待鴉聲稍低,說道:“這女子瘋瘋顛顛,歐陽先生怎能信她的話?令侄是小王禮聘東來,小王父子倚重得緊,豈能無緣無故的傷他?”
歐陽鋒腳上微一用勁,人未站直,身子已鬥然躍起,盤著雙膝輕輕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臂膀,喝道:“他幹麼要殺我侄兒?快說!”傻姑猛吃一驚,叫道:“不是我殺的,別捉我,別捉我。”她用力掙紮,但歐陽鋒手如鋼鉗,那裏掙紮得脫,又驚又怕,不由得哭出聲來,大叫:“爹呀!”
歐陽鋒連問數聲,隻把傻姑嚇得哭也不敢哭了,隻瞪著一雙眼睛發呆。黃蓉柔聲道:“傻姑別怕,這位爺爺要給糕你吃。”這一語提醒了歐陽鋒,想到越是強加威嚇,傻姑越不敢說,從懷中掏出一個作乾糧的冷饅頭,塞在她手裏,左手又鬆開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給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饅頭,兀自驚懼,說道:“爺爺,你抓得我好痛啊,你別抓我。”歐陽鋒溫言道:“傻姑乖,傻姑聽話,爺爺不抓你了。”
黃蓉道:“那天斷了腿的公子爺抱著一個姑娘,你說她長得標致麼?”傻姑道:“標致得很啊,她到那裏去啦?”黃蓉道:“你知她是誰?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什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歐陽鋒更沒半點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生性風流,必因調戲穆念慈起禍,但歐陽克武功高強,雖雙腿受傷,楊康也遠不是他敵手,不知如何加害,轉頭向楊康道:“我侄兒不知好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正罪該萬死了。”楊康道:“不??不??不是我殺的。”歐陽鋒厲聲喝問:“是誰殺的?”楊康隻嚇得手腳麻軟,額頭全是冷汗,平時的聰明機變突然消失,竟說不出半句話來。
歐陽鋒道:“桃花島的總圖,本來在我侄兒身上,後來到了你手裏,我問你原因,你說因和我侄兒交好,借了來想學五行八卦的變化。我當時還有些不信,原來你殺了他之後,據為己有,是不是?”楊康不住發抖,不敢回答。
黃蓉歎道:“歐陽伯伯,你不須怪小王爺狠心,也不須怪你侄兒風流,隻怪你自己本領太高。”歐陽鋒奇道:“為什麼?”黃蓉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隻是我在牛家村時,曾聽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說話,好生不解。”
歐陽鋒聽了這幾句渾沒來由的話,如墮五裏霧中,連問:“什麼話?”
黃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說給你聽,決不增減一字,請你解給我聽。我沒見兩人的麵,不知那男的是誰,也不知女的是誰。隻聽得那男的說道:『我殺歐陽克之事,倘若傳揚出去,那還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他叔父雖厲害,咱們遠走高飛,他也未必能找得著,而且他壓根兒不知是你下的手。』”
歐陽鋒聽黃蓉說到這裏便住了口,接著道:“這女子說得不錯啊,那男的又怎麼說?”
他們二人一問一答,隻把楊康聽得更加驚懼。這時月光從廟門中斜射進來,照在神像之前,楊康避開月光,悄悄走到黃蓉背後,但聽她道:“那男的說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我早有此意,隻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黃蓉雖未說出那說話之人是誰,但語言音調,將楊康的口吻學得維妙維肖。楊康自幼長於中都大興府,母親包惜弱卻乃臨安府人氏,是以語言兼混南北,黃蓉這麼一學,無人不知那人便是楊康。
歐陽鋒嘿嘿冷笑,一轉頭不見了楊康所在,忽聽啪的一響,又是“啊喲”一聲驚呼,隻見楊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鮮血淋漓,臉色慘白。
原來楊康聽黃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躍起,伸手爪疾往她頭頂抓下。黃蓉學著他腔調說話之時,料知他必來暗算,早有提防,她武功遠比楊康為高,聽得風聲,當即向右側避,這一抓便落在她左肩。楊康這一下“九陰白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軟蝟甲的刺上,十指連心,痛得他險些立時昏暈。
旁人在黑暗中沒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隻不知是黃蓉還是歐陽鋒所為。眾人忌憚歐陽鋒了得,誰也不敢出聲。
完顏洪烈上前扶住,問道:“康兒,怎麼啦?那裏受了傷?”隨手拔出腰刀,遞在他手裏,料想歐陽鋒決不能善罷,隻盼仗著人多勢眾,父子倆今晚能逃得性命。楊康忍痛道:“沒什麼。”剛接過腰刀,突然手麻無力,嗆啷一響,腰刀跌落,忙彎腰去拾,說也奇怪,手臂僵直,已不聽使喚。這一驚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揑,竟絲毫沒知覺。他抬頭望著黃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針傷我。”
彭連虎等雖礙著歐陽鋒,但想完顏洪烈是金國王爺,歐陽克的仇怨總能設法化解,見楊康神色惶急,當下或搶上慰問,或奔至黃蓉眼前,連叫:“快取解藥來救治小王爺。”卻都盡量離得歐陽鋒遠遠地。
黃蓉淡淡的道:“我軟蝟甲不喂毒,不必庸人自擾。這裏自有殺他之人,我又何必傷他?”
卻聽得楊康慘然大叫:“我??我??我動不來啦!”但見他雙膝彎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發出似人似獸的嗬嗬之聲。
黃蓉好生奇怪,回頭見歐陽鋒也大有驚訝之色,再瞧楊康時,卻見他滿麵堆歡,咧嘴嘻笑,銀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顯得詭異無倫,心念忽動,說道:“原來是歐陽伯伯下的毒手。”
歐陽鋒奇道:“瞧他模樣,確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要他嚐嚐這個滋味,小丫頭給我代勞,妙極,妙極。隻這怪蛇天下唯我獨有,小丫頭又從何處得來?”黃蓉道:“我那有怪蛇?這原是你下的毒,說不定你自己也還不知。”歐陽鋒道:“這倒奇了。”
黃蓉道:“歐陽伯伯,我記得你曾跟老頑童打過一次賭。你將怪蛇的毒液給一條鯊魚吃了,這魚中毒死後,第二條鯊魚吃它的肉,又會中毒,如此傳布,可說得上流毒無窮,是也不是?”歐陽鋒笑道:“我的毒物若無特異之處,那『西毒』二字豈非浪得虛名?”黃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條鯊魚。”
這時楊康勢如發瘋,不住在地下打滾。梁子翁想抱住他,又怎能近身?
歐陽鋒皺眉思索,仍然不解,說道:“請你說得明白些。”
黃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島上與他相遇,給他打了一拳。這拳打在我左肩,軟蝟甲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這軟蝟甲便是第二條鯊魚。適才小王爺出掌抓我,天網恢恢,正好抓在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刺進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條鯊魚。”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如此厲害,又想楊康設毒計害死江南五怪,到頭來卻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當真報應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陣寒意。
完顏洪烈走到歐陽鋒麵前,突然雙膝跪地,叫道:“歐陽先生,你救小兒一命,小王永感大德。”完顏洪烈雖知楊康不是他親兒,但楊康一出世便叫他“爹爹”,自幼由他撫養長大,他鍾愛包惜弱,愛屋及烏,對楊康一直如親兒無異。
歐陽鋒哈哈大笑,說道:“你兒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兒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連虎等人臉上緩緩橫掃過去,陰沉沉的道:“那一位英雄不服,請站出來說話!”
眾人不由得同時後退,那敢開口?
楊康忽從地上躍起,砰的一聲,發拳將梁子翁打了一個觔鬥。完顏洪烈站起身來,叫道:“快扶小王爺去臨安,咱們趕請名醫給他治傷。”歐陽鋒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那一個名醫治得?又有那一個名醫不要性命,敢來壞我的事?”
完顏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將武師喝道:“還不快扶小王爺?”
楊康突然高高躍起,頭頂險些撞著橫梁,指著完顏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媽,又想來害我!”完顏洪烈急退幾步,腳下一個踉蹌。
沙通天道:“小王爺,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雙臂,不料楊康右手反勾,拿住他左手手腕,伸手在他左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脫,呆了一呆,隻覺左臂微微麻癢,不禁心膽俱裂。黃蓉冷冷的道:“第四條鯊魚。”
彭連虎與沙通天素來交好,他又善使毒藥,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颼的一聲,將沙通天左臂半條臂膀砍了下來。侯通海還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連虎,你敢傷我師哥?”和身撲上,要和他拚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站住!彭大哥是為我好!”
此時楊康神智更加胡塗了,指東打西,亂踢亂咬。眾人見了沙通天的情景,那裏還敢逗留,齊聲發喊,一擁出廟。這一陣大亂,又將塔上群鴉驚起,月光下隻見廟前空地上鴉影飛舞,啞啞聲中混雜著楊康的嘶叫。
完顏洪烈跨出廟門,回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楊康眼中流淚,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顏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將他抱在懷裏,說道:“孩子,你好些了?”月光下猛見楊康麵目突變,張開了口,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咬將過來,完顏洪烈大駭,左手使勁推出。楊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完顏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廟,飛身上馬,眾家將前後簇擁,刹時間逃得影蹤不見。歐陽鋒與黃蓉瞧著楊康在地下打滾,各自轉著念頭,都不說話。過了一會,楊康全身一陣扭曲,就此不動。
歐陽鋒冷冷的道:“鬧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們瞧瞧你爹去。”黃蓉道:“這會兒爹爹已回桃花島了罷,有什麼好瞧的?”
歐陽鋒一怔,冷笑道:“原來小丫頭這番言語全是騙人。”黃蓉道:“起初那些話自然是騙你。我爹爹何等樣人,豈能給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困住了?我若不說九陰真經什麼的,諒你也不容我盤問傻姑。”
此時柯鎮惡對黃蓉又佩服,又憐惜,隻盼她快些使個什麼妙計,脫身逃走,卻聽歐陽鋒道:“你的謊話中夾著三分真話,否則老毒物也不能輕易上當。好罷,你將你爹爹的譯文從頭至尾說給我聽,不許漏了半句。”黃蓉道:“要是我記不得呢?”歐陽鋒道:“最好你能記得。否則你這般美貌伶俐的一個小丫頭給我怪蛇咬上幾口,可就大煞風景了。”
黃蓉從神像後躍出之時,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這時親見楊康臨死的慘狀,不禁心驚膽戰,尋思:“即使我將一燈大師所授的經文說與他知曉,他仍不能放過我,怎生想個法兒得脫此難?”一時彷徨無計,心想隻有先跟他敷衍一陣再作打算,說道:“我見了原來的經文,或能譯解得出。你且一句句背來,讓我試試。”
歐陽鋒道:“這些嘰哩咕嚕的話,誰又背得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黃蓉聽他說背誦不出,靈機一動,已有了計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將經文當作性命。”當即說道:“好罷,你取出來讀,我翻譯給你聽。”歐陽鋒一意要聽她譯解,大喜之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連接打開三層,這才取出郭靖所默寫的經文。黃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寫一氣,這老毒物竟當作至寶。”
歐陽鋒晃亮火摺,在神台上尋到半截殘燭點著了,照著經文念道:“摩訶波羅,揭諦古羅??忽不爾,肯星多得,斯根六補。”黃蓉道:“大經要旨,盡在於斯:善用觀相,運作十二種息。”
歐陽鋒大喜,又念:“吉爾文花思,哈虎。”黃蓉道:“能愈諸患,漸入神通。”歐陽鋒道:“取達別思吐,恩尼區。”黃蓉沉吟片刻,搖頭道:“錯了,你讀錯啦!”歐陽鋒道:“沒錯,確是這麼寫的。”黃蓉道:“那卻奇了,這句渾不可解。”左手支頤,假裝苦苦思索。歐陽鋒什是焦急,凝視著她,隻盼她快些想通。
過了片刻,黃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這傻小子寫錯了,給我瞧瞧。”歐陽鋒不虞有他,將經文遞了過去。黃蓉伸右手接著,左手拿過燭台,似是細看經文,驀地裏雙足急登,向後躍開丈餘,將那幾張紙放在離燭火半尺之處,叫道:“歐陽伯伯,這經文是假的,我燒去了罷。”
歐陽鋒大駭,忙道:“喂,喂,你幹什麼?快還我。”黃蓉笑道:“你要經文呢,還是要我性命?”歐陽鋒道:“要你性命作什?快還我!”語音急迫,大異常時,作勢撲上搶奪。黃蓉將經文又移近燭火兩寸,說道:“站住了!你一動我就燒,隻要燒去一個字,就要你終身懊悔。”歐陽鋒心想不錯,哼了一聲,說道:“我鬥不過你這鬼靈精,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罷!”
黃蓉道:“你是當代宗師,可不能食言。”歐陽鋒沉著臉道:“我說快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黃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雖生性歹毒,卻不失信於人,將經文與燭台都放到地下,笑道:“歐陽伯伯,對不住啦。”提著打狗棒轉身便走。
歐陽鋒竟不回頭,鬥然躍起,反手出掌,蓬的一聲巨響,已將鐵槍王彥章的神像打去了半邊,喝道:“柯瞎子,滾出來。”
黃蓉大吃一驚,回過頭來,隻見柯鎮惡已從神像身後躍出,舞槍杆護住身前。黃蓉登時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領,柯大爺躲在神像背後,豈能瞞得了他?想來呼吸之聲早給他聽到了。隻他沒將柯大爺放在眼裏,一直隱忍不發。”當即縱身上前,竹棒微探,幫同守禦,向歐陽鋒道:“歐陽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鎮惡道:“不,蓉兒你走,你去找靖兒,叫他給我們六兄弟報仇。”黃蓉淒然道:“他如肯信我的話,早就信了。柯大爺,你如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終難得明。你對郭靖說,我並不怪他,叫他別難過。”柯鎮惡怎肯讓她舍命相救自己,兩人爭持不已。
歐陽鋒焦躁起來,罵道:“小丫頭,我答應了放你走,你又羅唕什麼?”黃蓉道:“我卻不愛走啦。歐陽伯伯,你把這惹厭的瞎子趕走,我好陪你說話兒解悶。可別傷了他。”
歐陽鋒心想:“你不走最好,這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什相幹?”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鎮惡胸口抓去。柯鎮惡橫過槍杆,擋在胸前。歐陽鋒振臂格出,柯鎮惡雙臂發麻,胸口震得隱隱作痛,嗆啷一聲,鐵槍杆直飛起來,戳破屋瓦,穿頂而出。
柯鎮惡急忙後躍,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領口一緊,身子已讓歐陽鋒提起。他久經大敵,雖危不亂,左手微揚,兩枚毒菱往敵人麵門打去。歐陽鋒料不到他竟有這門敗中求勝的險招,相距既近,來勢又急,實難閃避,當即身子後仰,乘勢力甩,將柯鎮惡從頭頂揮了出去。
柯鎮惡從神像身後躍出時,麵向廟門,給歐陽鋒這麼一拋,不由自主的穿門而出。這一擲勁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搶在毒菱之前,兩枚毒菱飛過歐陽鋒頭頂,緊跟著要釘在柯鎮惡自己身上。黃蓉叫聲:“啊喲!”卻見柯鎮惡在空中身子稍側,伸右手將兩枚毒菱輕輕巧巧的接過,他這聽風辨形之術實已練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還更清楚利落。
歐陽鋒喝了聲采,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饒你去罷。”柯鎮惡落下地來,猶自遲疑。黃蓉笑道:“柯大爺,歐陽伯伯要拜我為師,學練九陰真經。你還不走,也想拜我為師麼?”柯鎮惡知她雖說得輕鬆自在,其實處境險惡之極,站著隻不肯走。
歐陽鋒抬頭望天,說道:“天已大明了,走罷!”拉著黃蓉的手,快步出門。黃蓉叫道:“柯大爺,記著我在你手掌裏寫的字。”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人已在數丈之外。
柯鎮惡呆了良久,耳聽得烏鴉一群群的撲入古廟啄食屍身,躍上屋頂,摸到了鐵槍。拄槍在廟頂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這瞎子更到何處去安身?忽聽得群鴉悲鳴,撲落落的不住從半空跌落,原來群鴉食了楊康屍身之肉,相繼中毒而死,不由得歎了口長氣,縱下地來,綽槍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聽空中雕唳,心想雙雕既然在此,隻怕靖兒亦在左近,當下在曠野中縱聲大呼:“靖兒,靖兒!”過不多時,果聽馬蹄聲響,郭靖騎了小紅馬奔來。他與柯鎮惡在混戰中失散,此時見師父無恙,欣喜不已,不等馬停,便急躍下馬,奔上來抱住,連叫:“大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