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耳畔呼呼風響,身子在空中轉了半個圈,落下時臉孔朝下俯伏,衝入一個所在,但覺著身處什為柔軟,倒也不感疼痛,隻黑沉沉的目不見物,但聽得耳畔有人驚呼。他身不能動,也不敢開口說話,鼻中聞到一陣幽香,似是回到了長樂幫總舵中自己床上。
微一定神,果然覺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個枕頭之中,枕畔卻另有一個人頭,長發披枕,竟是個女子。石破天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隻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什麼人?你······你怎麼······”石破天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子道:“你怎麼鑽到我們船裏?我一刀將你殺了!”石破天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鑽進來的,是人家摔我進來的。”那女子急道:“你······你······你快出去,怎麼爬在我被······被窩裏?”
石破天一凝神間,果覺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臉上有枕,而被褥之間更頗為溫暖,才知丁璫這麼一擲,恰巧將他摔入這艘小船的艙門,穿入船艙中一個被窩;更糟的是,從那女子的話中聽來,似乎這被窩竟是她的。他若非手足被綁,早已急躍而起,逃了出去,偏生身上穴道未解,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隻得說道:“我動不得,勞你的駕,將我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隻聽得腳後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這混蛋說什麼胡話?快將他一刀殺了。”那女子道:“奶奶,如殺了他,我被窩中都是鮮血,那······那怎麼辦?”語氣什為焦急。那老婦怒道:“是什麼鬼東西?喂,你這混蛋,快爬出來。”
石破天急道:“我真動不得啊,你們瞧,我給人抓了靈台穴,又拿了懸樞穴,全身又給綁得結結實實,要移動半分也動不了。這位姑娘還是太太,你快起來罷,咱們睡在一個被窩裏,可······可實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什麼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動不了。奶奶,你······你快想個法子,這人當真是給人綁著的。”石破天道:“老太太,你做做好事,勞你駕,把我拉出去。我······我得罪了這位姑娘······唉······這個······真說不過去。”
那老婦怒道:“小混蛋,倒來說風涼話。”那姑娘道:“奶奶,咱們叫後梢的船家來把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婦道:“不成,不成!這般亂七八糟的模樣,怎能讓旁人見到?偏生你我又動彈不得,這······這······”
石破天心道:“莫非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給人綁住了?”
那老婦不住口的怒罵:“小混蛋,臭混蛋,你怎麼別的船不去,偏偏撞到我們這裏來?阿綉,快把他殺了,被窩中有血,有什麼打緊?這人早晚總是要殺的。”那姑娘道:“我沒力氣殺人。”那老婦道:“用刀子慢慢的鋸斷他喉管,這小混蛋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鋸不得,鋸不得!我的血髒得很,把這香噴噴的被窩弄得一塌胡塗,而且······而且······被窩裏有個死屍,過一會定要變成僵屍,也不大妙。”隻聽得嚶的一聲,那姑娘顯是聽到“被窩裏有個死屍要變僵屍”這話很害怕,石破天心中一喜,聽那姑娘道:“奶奶,我拔刀子也沒力氣。”石破天道:“你沒力氣拔刀子,那再好沒有了。我此刻動不得,你如將我殺了,我就變成僵屍,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著不能動,變成僵屍,就能動了,我兩隻冷冰冰的僵屍手握住你喉嚨······”
那姑娘給他說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殺你,我不殺你!”過了一會兒,又道:“奶奶,怎生想個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婦道:“我在想哪,你別多說話。”
這時已然入夜,船艙中漆黑一團。石破天和那姑娘雖同蓋一被,幸好擲進來時偏在一旁,沒碰到她身子,黑暗中隻聽得那姑娘氣息急促,顯然十分惶急。過了良久,那老婦仍沒想出什麼法子來。
突然之間,遠處傳來兩下尖銳的嘯聲,靜夜中淒厲刺耳。跟著飄來一陣大笑之聲,聲音蒼老豪邁。那人邊笑邊呼:“小翠,我已等了你一日一晚,怎麼這會兒才到?”
那姑娘急道:“奶奶,他······他追過來了,那怎麼是好?”那老婦哼了一聲,說道:“你別作聲,我正凝聚真氣,隻要足上經脈稍通,能有片刻動彈,我便往江心中一跳,免得受這老妖之辱。”那姑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老婦怒道:“我叫你別來打擾我。奶奶投江之時,你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一遲疑,說道:“我······我跟著奶奶一塊兒死。”那老婦道:“好!”說了這個“好”後,便不作聲了。
石破天兩度嚐過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來老太太和小姑娘都練內功走火,動彈不得,偏生敵人在這當頭趕到,當真為難之極。”
隻聽下遊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你愛比劍也好,鬥拳也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小翠,你怎不回答我?”這時話聲又近了數十丈。過不多時,隻聽得半空中嗆啷啷鐵煉響動,跟著嘭的一聲巨響,一件重物落上了船頭,顯是迎麵而來的船上有人擲來鐵錨鐵煉。後梢的船家大叫:“喂,喂,幹什麼?幹什麼?”
石破天隻覺坐船向右急劇傾側,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滾去,那姑娘向他滾過來,靠在他身上。石破天道:“這個······這個······你······”要想叫她別靠在自己身上,但隨即想起她跟自己一樣,也動彈不得,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跟著覺得船頭一沉,有人躍到了船上,傾側的船身又回複平穩。那老人站在船頭說道:“小翠,我來啦,咱們是不是就動手?”
後梢的船家叫道:“你這麼攪,兩艘船都要給你弄翻了。”那老人怒道:“狗賊,快給我閉上了鳥嘴!”提起鐵錨擲出。兩艘船便即分開,同時順著江水疾流而下。船家見他如此神力,將一隻兩百來斤重的鐵錨擲來擲去,有如無物,嚇得撟舌不下,再也不敢作聲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在船頭等你。你伏在艙裏想施暗算,我可不上你當。”
石破天心頭一寬,心想他一時不進艙來,便可多挨得片刻,但隨即想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婦若能凝聚真氣,便要挾了這小姑娘投江自盡,這時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邊,便低聲道:“姑娘,你叫你奶奶別跳到江裏。”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時悲傷不禁,流下淚來,眼淚既奪眶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淚水滾滾,沾濕了石破天的臉頰。她哽咽道:“對······對不住!我的眼淚流到了你臉上。”這姑娘竟十分斯文有禮。
石破天輕歎一聲,說道:“姑娘不用客氣,一些眼淚水,又算得了什麼?”那姑娘泣道:“我不願意死。可是船頭那人很凶,奶奶說寧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裏。我······我的眼淚,真對不住,你可別見怪······”隻聽得船板格的一聲響,船艙彼端一個人影坐了起來。
石破天本來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滾動之下,已側在一旁,見到這人坐起,心中怦怦亂跳,顫聲說道:“姑······姑娘,你奶奶坐起來啦。”那姑娘“啊”的一聲,她臉孔對著石破天,已瞧不見艙中情景。過了一會,隻聽石破天叫道:“老太太,你別抓她,她不願意陪你投江自盡,救人哪,救人哪!”
船頭上那老人聽到船艙中有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奇道:“什麼人大呼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進來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盡了。”
那老人大驚,一掌將船篷掀起了半邊,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婦手臂。那老婦凝聚了半天的真氣立時渙散,應聲而倒。那老人一搭她脈搏,驚道:“小翠,你是練功走了火嗎?幹麼不早說,卻在強撐?”那老婦氣喘喘的道:“放開手,別管我,快滾出去!”那老人道:“你經脈逆轉,什為凶險,若不早救,隻怕······隻怕要成為殘廢。我來助你一臂之力。”那老婦怒道:“你再碰一下我身子,我縱不能動,也要咬斷舌頭,立時自盡。”
那老人忙縮回手掌,說道:“你的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手少陽三焦經全都亂了,這個······這個······”那老婦道:“你一心一意隻想勝過我。我練功走火,豈不再好也沒有了?正好如了你心願。否則的話,你怎麼勝得了我。”那老人道:“咱們不談這個。阿綉,你怎麼了?快勸勸你奶奶。你······你······咦!你怎麼跟個大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還是你的小女婿兒?”
阿綉和石破天齊聲道:“不,不是的,我們都動不了啦。”
那老人大為奇怪,伸手將石破天一拉。石破天給帆索綁得直挺挺地,腰不能曲,手不能彎,給他這麼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從被窩中豎了起來。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嚇了一大跳,向後急避,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綉,端陽節早過,你卻在被窩中藏了一隻大粽子。”
阿綉急道:“不是的,他是外邊飛進來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麼也不能動,也變成了一隻大粽子麼?”
那老婦厲聲道:“你敢伸一根指頭碰到阿綉,我跟你拚命。”
那老人歎了口氣,道:“好,我不碰她。”轉頭向梢公道:“船家,轉舵掉頭,扯起帆來,我叫你停時便停船。”那梢公不敢違拗,應道:“是!”慢慢轉舵。
那老婦怒道:“幹什麼?”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調養。你這次走火,非同小可。”那老婦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沒輸給你,幹麼迫我到你狗窩去?”那老人道:“咱們約好了在長江比武,我輸了到你家磕頭,你輸了便到我家裏,不過不必磕頭。是你自己練功走火也好,是你鬥不過我也好,總而言之,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我幾十年來的心願,這番總算得償,妙極,妙極!”那老婦怒發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越淒厲,陡然間一口氣轉不過來,竟暈了過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還由得你嗎?”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願去,你怎能勉強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什麼狗屁?”反掌便往他臉上打去。
這一掌眼見便要打得他頭暈眼花、牙齒跌落,突然之間,見到石破天臉上一個漆黑的小小掌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時收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誰將你綁成這等模樣,原來是我那乖乖侄孫女。你臉上這一掌,是給我侄孫女打的,是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問道:“你侄孫女?”那老人道:“你還不知老夫是誰?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紀比我大,武功卻不及我······我的侄孫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確和丁不三有幾分相似,服飾也差不多,隻腰間纏著一條黃光燦然的金帶,便道:“啊,是了,叮叮當當是你侄孫女。不錯,這一掌正是叮叮當當打的,我也是給她綁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說天下除了阿璫這小丫頭,再沒第二個人這麼頑皮淘氣。很好,很好,很好!她為什麼綁你?”石破天道:“她爺爺要殺我,說我武功太差,是個白癡。”丁不四更加大樂,笑得彎下腰來,道:“老三要殺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就······”石破天驚道:“你也要殺?”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誰猜得中?你以為我要殺你,我就偏偏不殺。”
站起身來,左手抓住石破天後領提將起來,右手並掌如刀,在他身上自上而下急劃而落,本來重重纏繞的數十重帆索立時紛紛斷絕,當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鋒銳。
石破天讚道:“老爺子,你這手功夫厲害得很,那叫什麼名堂?”
丁不四聽石破天一讚,登時心花怒放,道:“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再沒第二個了。這手功夫嗎?叫做······ ”
這時那老婦已醒,聽到丁不四自吹自擂,當即冷笑道:“哼,耗子上天平,自稱自讚!這一手‘快刀斬亂麻’,不論那個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莊稼漢子,又有誰不會使的?”丁不四道:“呸!呸!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人,就會使我這手‘快刀斬亂麻’?你倒使給我瞧瞧!”那老婦道:“你明知我練功走火,沒了力氣,來說這種風涼言語。大粽子,我跟你說,你到隨便那一處市鎮上,見到有人練把式賣膏藥,騙人騙財,隻須給他一文兩文,他就會練這手‘快刀斬亂麻’給你瞧,包管跟這老騙子練得一模一樣,沒半點分別,說不定還比他強些。這是普天下所有騙人的混蛋個個都會練的法門,隻消手指間夾一片快刀,又有什麼希罕了!”
其實丁不四這一手乃真功夫,並非騙術,聽那老婦說得刻薄,不由得怒發如狂,順手便向她肩頭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動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璫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白鶴手”。他給丁璫拿中穴道後為時已久,在內力撞擊之下,穴道漸解,待得身上帆索斷絕,血行順暢,立時行動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聲,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於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已什純熟,當即變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對方雙目。丁不四喝道:“好!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壓他手肘。石破天雙臂圈轉,兩拳反擊他太陽穴。丁不四兩條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電閃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隻道這一震之下,石破天雙臂立斷,不料四臂相撞,石破天穩立不動,丁不四卻感上身一陣酸麻,喀喇一聲,足下所踏的一塊船板從中折斷,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搖晃兩下。他急忙後退一步,以免陷入斷板,嘴裏又“咦”的一聲。
他前一聲“咦”,隻是驚異石破天居然會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但當雙臂與石破天較勁,震得他退出一步,那一聲“咦”乃大大吃驚,隻覺這年輕人內力充盈厚實,直如無窮無盡,自己適才雖未出全力,但對方渾若無事,自己卻踏斷了船板,可說已輸了一招。此人這等厲害,怎能為丁璫所擒?臉上又怎會給她打中一掌?一時心中疑團叢生。
那老婦驚詫之情絲毫不亞於丁不四,哈哈大笑,說道:“連······連一個渾小子也······也······也······”一時氣息不暢,說不下去了。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說了罷,‘連一個渾小子也鬥不過,還逞什麼英雄好漢?’是不是?這句話你說不出口,隻怕把你憋也憋死了。”那老婦滿臉笑容,連連點頭。
丁不四側頭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師父是誰?”石破天搔了搔頭,心想自己雖跟謝煙客和丁璫學過武功,卻沒拜過師父,說道:“我沒師父!”丁不四怒道:“胡說八道,那麼你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那裏偷學得來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學得來的,叮叮當當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師父,是我······是我······”要想說“是我老婆”總覺有些不妥,便不說了。丁不四更加惱怒,罵道:“你奶奶的,這武功是阿璫教你的?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