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卻從未有的認真。我說:“我打個比方,也許不敬,為何你是至尊,別人便要信服你、聽從你?”
楊廣淡淡道:“因為我有才。便是天下士人高選,論才我亦當為至尊。”
我敢打賭,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毀了自己,害死他的必是這般自負。
我反問:“既是如此,你是晉王時,為何大家便不是全都信服你,聽從你,而要信服聽從先帝呢?”
楊廣張了張嘴,我問出了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可是他卻無言以對。他此刻的神情倒讓我發笑。
我換了個問題:“阿摩,你自己也說過,要令天下長治久安,便要讓‘百姓安,夷狄靖’。可這不過區區的幾個字,誰來說都是一樣,做起來卻是大不一樣。阿摩,你的心裏,覺得怎樣才能做到呢?”
楊廣不由自主地由榻上坐正了身子。
我很高興,他終於肯認真地聽我說了。我繼續問道:“國家興盛,天下太平,究竟要靠什麼來保障呢?”
“是——”楊廣本想回答,忽然又改了主意,換作提問:“你覺得呢?阿婤。”
“禮法、製度。當然,還有人事。”
楊廣擊案道:“著啊,你我想得全然一樣。”語氣裏透出那種尋見知己的喜悅。
忽然,他又盯著我上下打量片刻,扶了我的肩笑道:“阿婤阿婤,又要刮目相看——你究竟要給我多少驚喜?”
“我還沒說完呢!說完了你該說:阿婤阿婤,你究竟要給我多少氣受?”
楊廣笑說:“怎會?阿婤說什麼我都不會生氣。”
我點點頭,“那好,我可要接著說了。”
“隻管說。”
“你重禮法,重製度。所以你新修了禮儀、新修了大業律,你又新修了官製。你也重人事,所以你刪減冗官,罷黜官員四年一次考績晉升之法,頒令官員必有政績才得以晉升,你又罷上柱國、罷八郎八尉,設散職,你想要的都是削弱這些人在朝中的影響。我說得對不對?”
若說楊廣此前還有三分玩笑,此刻卻已十分鄭重地頷首,稱:“不錯。”
我的信心也強起來。
想不到我在現代學過的粗淺知識終於可以開始派上用場。如果再往深處談,我會告訴他,我認為長治久安之道,還必須保持禮法和製度的必要彈性,以使之能夠根據需要作出及時的調整。但那是後話。眼下,我還得先說服他接受一件事。
“阿摩,你一手新修禮法製度,一手給朝中官員換血——”
“換血?”
我忍不住笑,這個字眼用得大約太現代了。“就是,嗯,假使一個人血髒了,若能有法子換一遍新鮮的,豈不是好?”
“難為你想出這個詞!好,接著說。”
“可你想沒想過,這麼做,會不會過了?你聽我說完——”我示意他先不要打斷我,“好像一個人病了,你接二連三地灌猛藥下去,想沒想過那人或者受不了,反倒害了他的性命?”
楊廣沉默。他靜穆的神色顯得他正在深思。
這是我第一次和他談論政事談得這樣深,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的“進諫”。楊廣對我的感情,決定了他對我的話,不會像對別人那樣排斥。我希望他能聽進去一些,這樣一切都會有個好的開始。
無論怎樣,我心裏已滿是興奮了。
“阿婤,你的意思我明白。”他終於開口,“但治國到底不比治病。你說‘或者會’,終歸隻是‘或者’,若真的有跡象、苗頭,那麼要拿來給我看。”
“外麵的怨言。”
“那算什麼?”楊廣嗤之以鼻,“任何一丁點兒小動靜,都會傳出千奇百怪的話來。我都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怎麼都花在這些地方?”
“有千奇百怪的話,是因為有千奇百怪的想法。阿摩,你到底聽過多少種想法才做的決定呢?”
“咦?你這話倒像張建平說出來的。”楊廣笑著說,“我需要聽那麼多想法?一則我沒那個時間,二則各有各的一通道理,隻怕聽多了反倒沒主意了。”
“你沒有聽過別人如何想法,又怎麼知道你是對的?”
“觀百姓。”楊廣毫無遲疑,“百姓富足安康,我便是對的。”
我溫言道:“阿摩,你能看到所有的百姓嗎?”
“怎麼不能?”楊廣拉過我的手,“我可不是陳……”他大約想起了陳叔寶是我父親,頓了頓,隻說:“那些皇帝,整日窩在深宮裏,不問庶務。我親自觀風巡省,便是為了親眼看到百姓的生活。”
“坐在觀風行殿裏看?”我諷刺了他一句。
他側過腦袋來,刮一下我的鼻子,道:“你還真是要嘔我——我難道沒有微服的時候?”
“那才能看到多少地方?多少日子?”
楊廣淡淡地說:“照你的話,我還是不要去看的好?”
好吧。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不可能在半個時辰裏改變曆史。
我笑,“怎會?當然是去看的好。”說著在他臉上吻一下,又往他嘴裏塞一塊點心。他無可奈何地看看我,到底又笑了。
任重而道遠。這是我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