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往事一經提起,我也想起曾經聽人說過。然而背後的議論略有不同,一種以為高熲耿介,開府儀同三司無非勳官,皇帝要給,何必一諫再諫?不過當時高熲如日中天,也不妨視作楊堅開了他的小小玩笑;而另外的一種,後來頗有南人議論,覺得高熲一諫再諫,無非阻止一剛沒入隋的舊陳官員獲此勳位,著實小氣得可以。以高熲的任人方式,後一種雖然透出酸意,倒也並非全然空穴來風。
此後,裴蘊外放刺史,官運在十幾年裏呈一條水平線。直至去年,因為連續三年在刺史中考績最佳,而被召入,任太常少卿。
太常。
這兩個字觸動了我的記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現任太常卿正是退出人們視線已久的高熲。
“張寶鑒。”我叫過隨侍在旁的內承直。自從我打算試著介入朝政,我就將他從楊廣身邊“借”了過來。他對官麵的事極熟,而且以前就和我相處得很不錯,可以當個谘詢。
“高熲和裴蘊關係怎麼樣?”
也許是我問得太直接了,張寶鑒不由自主地先仔細看了一下我的臉色。
我身邊有很多宦者,他們其實不像我出生的那個時代文學作品裏寫得那麼扭曲——他們有扭曲的那麵,但基本上來說,仍是市井百姓,一如他們的出身。但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格外精明,善於鑽營。這和宮外的世間沒什麼不同。張寶鑒就屬於後者。
我知道他是一個很懂得看臉色的人,對他來說見風使舵是他的生存本能,對他來說沒有真話和謊話的分別,隻有合適的話和不合適的話。因此我必須得小心對待他的每句回答。然而在目前,我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去了解,我還不便直接召見朝政,也不能一天到晚往外躥。詢問他是我不得已的權益之計。
“說真話。”我告訴他,用最平靜的語氣。
“不好。”張寶鑒很果斷地回答。
“為什麼?”
“當然的——”張寶鑒解釋,“裴蘊替至尊召集樂工,竭盡所能,凡舊陳、梁、周、齊的樂戶,都搜羅來。那些都是先帝從前遣散了的。高熲打從心底裏就不讚成。”
“哦,我知道,他向至尊進諫過。”
“何止進諫?他背地裏還說……”
我盯問:“說什麼?”
“說從前周天元就是喜好這些玩意兒亡國的,如今至尊也喜歡這些個,恐怕……”
我瞅著他微微一笑,“你哪裏聽來這些話?”
“高熲跟何稠說的。”
“何稠又告訴你了?”
張寶鑒覺察我語氣不善,立刻轉了話風:“怎麼會?隻不過屋裏頭說話,指不定隔牆有耳——我也就是這麼聽說,真的假的,誰知道呢?”
“哦。”我點點頭,“我倒是聽說,你舅舅從前當過龔丘縣令,任上叫高熲免了職。這是真的假的?”
張寶鑒嚇一跳,忙不迭地說:“娘娘,這事是真的。可是一碼事歸一碼事……”
我冷笑,“我說了兩碼事歸一處了嗎?”
張寶鑒僵在那裏,滿眼惶恐,眼見冷汗都冒了出來。忽然就跪了下去:“娘娘哎……”
“這是幹什麼?”我抬抬手,叫他起來,他自是不肯。
我歎口氣,道:“說實在的吧,我不是不信你說的。可是你心裏也有挑唆的意思在裏頭,你想著我在至尊麵前傳這個話,是不是?”
“不是……是……哎喲……奴婢真是糊塗蛋啊……”
我讓他的語無倫次給逗樂了。
“行了行了,以後在我跟前少玩這些花樣。起來吧。”
“是。”他畢恭畢敬地起身。這麼一來,以後他在我麵前會略為老實一點,當然,也隻是一點而已。
“接著說吧,高熲和裴蘊又是怎麼回事?”
“高熲打心眼裏看不上裴蘊,裴蘊又不買高熲的帳,該做什麼做什麼,該奏什麼直接奏告至尊,索性隔過了高熲。那他們兩個人能處得好嗎?”
張寶鑒對高熲有沒有落井下石的成見不提,至少他的話並非沒有道理。
高熲從楊堅那裏承襲的主張,一貫認為無論國家還是百姓,都應儉樸。但楊廣不這麼想,一來他的審美讓他喜好瑰麗的東西;二來他認為國家眼下有足夠的財富,而將財富封閉在倉庫裏也是一種浪費,而且像倡導音樂百戲這種事,也是讓百姓快樂的一方麵。而裴蘊,我想他這麼做,無非迎合楊廣的喜好。
我一直在思索著裴蘊這個人,以及他突然向我示好的意圖。如果他僅僅是想引起我的注意,那他還真的達到了目的。
我沒有注意到楊廣何時進來。
“你覺得裴蘊這個人怎麼樣?”
楊廣忽然發問將我驚醒。起初我還愣了下,隨即想到他肯定知道我設法調來裴蘊履曆的事。
“算是個能吏吧。”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