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遠的愛戀1(1 / 3)

第一章 永遠的愛戀1

一生惦念越南戀人

1962年,在遼東大山深處種地的叔叔光榮入伍,參軍不久,就作為特種兵被送往某地集訓。1965年,叔叔給爺爺來了一封短信:“兒一切均好。響應毛主席號召,參加世界革命,

短期不能來信,勿念。”從此便與家裏失去了聯係。 後來才得知,叔叔參加了抗美援越戰爭。當時,首批秘密集結的主要是廣西兵,除了他們中有很多人懂越語外,主要考慮的是水土問題。從全國各大軍區抽調的戰士除了出身好,還必須十八般武藝樣樣出眾。叔叔所在的部隊隻抽調了兩個人:他與一名副團長。 美軍以先進的電子技術和強大的空軍支持地麵部隊,使北越部隊在戰爭中處於劣勢。叔叔所在的高炮部隊,主要作戰任務是防空,據後來的統計,這支部隊在參戰部隊中擊落美機最多。叔叔屬於這支部隊的偵察營,任務是與越共部隊或遊擊隊聯係,摸清前方敵情,保證高炮部隊的安全推進並執行其他臨時任務。 幾次戰鬥下來,叔叔讓上級刮目相看了:身體棒,爆發力強,頭腦冷靜,格鬥功夫好,槍法也沒說的;他的沉默寡言,更讓連長喜歡,“是塊好料啊!”這是連長說到叔叔時的口頭禪,四十多年後,他還是這麼說。 第二年春天,叔叔一戰成名,也正是這一戰,讓他認識了越南女孩黎彩草。 在一場遭遇戰中,我軍一名營長和北越遊擊隊的一名負責人被俘,被關押在50公裏外的一個村莊裏。這兩名同誌掌握著我軍和遊擊隊的大量機密,如果他們鬆口,後果十分嚴重。師部緊急命令,從全營選出10名戰士組成小分隊,在一位姓王的副營長帶領下,前去執行營救任務,叔叔是10人之一。他們夜行曉宿,通過了一道又一道封鎖線,次日淩晨到達目的地,與先期到達的遊擊隊接上了頭。 據遊擊隊的偵察,這裏駐有五十多名敵人,而小分隊和遊擊隊加起來也不到40人,如何營救呢?平日很少說話的叔叔講了自己的設想:這裏的公路條件較好,美軍的行軍和給養主要靠汽車,他在來的路上注意到有一溜軍車停在離村子約半裏地的一排老房子前。可以抽調5名戰士配合遊擊隊去打軍車,吸引敵人,這邊實施救人。王副營長經過考慮,同意了這個方案,給遊擊隊帶路的一名小姑娘主動要求加入小分隊,因為她就是村裏人,地形熟悉。戰鬥打響後,敵方先是不為所動,後來見軍車連續被炸,終於派大部兵力前去增援。叔叔他們趁亂摸進村子,與留守敵人激戰,終於在一所吊樓上救出了被俘人員。被俘營長已經犧牲,遊擊隊負責人雖受傷但還能走,一再表示謝意後帶著遊擊隊走了。此時,小分隊除配合遊擊隊的5名同誌外,已有3名同誌犧牲,王副營長因地雷炸傷而發著高燒。留下的遊擊隊戰士把叔叔他們送到安全地帶後,返回自己的營地去了,叔叔和小姑娘抬著王副營長,於4天後回到了駐地。炸軍車的戰士早已歸隊,部隊以為其他同誌全部犧牲了呢,看到叔叔他們,營隊一片歡呼! 那名越南女孩叫黎彩草,能說一口廣西口音的漢語,她有個遠房姑媽在廣西東興。王副營長彙報戰鬥經過後,叔叔受到了獎勵,被批準回家探親,但叔叔說戰鬥緊張不肯休假,直到營長發火才怏怏動身。幾十年後,王副營長已經從一個大企業的老總位置上退下來,坐在他寬敞的客廳裏,老人對我說:“你叔叔的心思後來我才曉得,他是舍不得離開黎彩草啊!唉,也是孽債,倆人不就是在路上處了4天嘛!”

叔叔回家探親,讓我們全都處於興奮之中。除了那個年代十分搶眼的一身軍裝外,他還帶回了一台小小的收音機,一個村子裏的人都圍著聽啊聽。 假期未到,一封加急電報令叔叔立即歸隊,回到部隊,黎彩草已不知去向。原來,考慮到黎彩草家已被敵機炸毀,部隊想讓她先到廣西邊境住下,等戰爭結束再送她回家。可是黎彩草不斷打聽叔叔的下落,引起了營長的懷疑,便問王副營長,王說自己一路上發著高燒,什麼都不曉得。營長報告了團長,團長一聽明確指示:告訴她,她找的人已經退伍;立即把黎彩草交給越南方麵,通知這小子歸隊聽候審查。得知叔叔已經退伍,黎彩草隻是一個人發呆,後來在一個雨夜消失了。 叔叔歸隊後受到了嚴厲的審查:和黎彩草在4天裏講過什麼?做過什麼?是否透露了軍事機密?叔叔全部用搖頭作答。由於叔叔在戰鬥中表現勇敢且有謀略,而黎彩草已不知去向,

審查也就不了了之。不過本來要任命的班長泡湯了,從此叔叔一切如常,隻是話更少了。 不久,發生了一件震驚全團的大事(當時是機密),直到幾十年後才有人在回憶錄中提及此事——叔叔闖下了大禍:在一次戰鬥結束歸隊途中,叔叔不知怎麼策動了一位姓傅的戰友與他結伴離隊,在深夜再次摸進了黎彩草所在的村莊。美軍早已撤離,村子是一片廢墟,他們攀上了後麵的高山。叔叔瘋了似地朝山上喊:“阿草——阿草——”幾十年後,傅叔叔告訴我:“真是奇跡啊!你叔叔真把阿草給喊出來了。原來,她和村裏幸存的人躲在山洞裏,見麵的場麵感人啊!現在的狗屁電影,拍不出那個場麵的。” 在瓢潑大雨中,叔叔和阿草緊緊地抱在一起。阿草大聲地說:“我曉得你會來的,你是中國男人!”兩人躲在一棵大樹下,依偎著,談了整整一夜,基本上是阿草說,叔叔聽,言語一向很少的叔叔隻重複著一句話:“打完仗,我就來娶你!”天漸漸亮了,在傅叔叔的催促下,兩人依依惜別,阿草跪在泥地裏抱著叔叔的腿,送給叔叔一隻紅木雕小豬。這隻小豬很小很沉,身子肥碩,豬頭巧妙地利用了樹的一個疤痕,看上去栩栩如生,卻隻在一握之間,真是巧奪天工。這隻木雕陪伴了叔叔一生。 歸途充滿凶險,叔叔也後怕了,想到會連累戰友他十分不安。在通過第三道封鎖線時,他們和一群越南人不期而遇,當發出的暗號未被理會時,他們一下子警覺了,敵人!戰鬥打響了,他們把集束手榴彈擲向敵人的卡車,兩輛卡車發出天崩地裂的巨響,隨即燃起衝天大火。兩人驚呼:“彈藥車!”沒被炸死的敵人瘋狂地撲來,他們居高臨下邊打邊退,然後從一道斷崖上溜下,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離隊兩天半後,二人重新歸隊,立即被秘密繳械關押。 通過對二人的審訊,加上遊擊隊提供的情報,部隊摸清了全部情況:叔叔離隊目的是去見黎彩草,戰士傅某係受鼓動而隨從;黎彩草,女,現年19歲,未婚,本人及家庭曆史清白,父母、爺爺全部在敵機轟炸中喪生;歸途中遭遇的是南越部隊,他們從美軍軍火庫中運回的兩車地雷被全部炸毀,敵軍死亡8人……部隊當即決定,上述情況,作為一級機密僅在小範圍內通報,對外要統一口徑:執行秘密任務。叔叔和傅某退役,叔叔暫不安排工作,聽候進一步處理。 幾十年後,我找到了傅叔叔,他當時正躺在病床上:“你叔叔要不是立了許多戰功,又炸了敵人的地雷車,我們肯定要被槍斃的。” “不就是兩車地雷嗎?” “那是美軍剛運來的試用品,威力可大呢!因為是敵占區,他們根本沒想到會遇上我們,遲炸一會兒,地雷就會被分掉。後來我聽說,我們團就為炸雷受到了上級表彰。被救的遊擊隊負責人可有名了,後來當了大官。” “那為什麼要處理你們?”傅叔叔沉吟半晌,說出了一個秘密——當時,部隊接到一個隻傳達到營級幹部的通報:參戰部隊中有一名戰士因為和越南姑娘談戀愛受了處分,他的對象也被越南方麵強製嫁人後自殺。這位戰士盛怒之下上了山,和敵人遭遇,殺了十幾個敵人後跳崖。“這些事,我還是不久前才聽說的,戰爭,那是容不得溫情脈脈的!”

1966年底,叔叔退伍回家,享受的待遇十分古怪:未分配單位,卻每月能到郵局領15元錢。叔叔每天下地幹活,有時十天半月也不說一句話。 我父親識文斷字,嗅覺十分敏銳,又在大隊裏當大隊長,從其他退伍兵都安排了工作來看,他知道叔叔一定出了啥事。1967年秋天,他瞞著爺爺東挪西借湊足了盤纏,去了部隊一趟,半月後回到家,要給叔叔娶親。叔叔說,他要外出一趟,回來再說娶親的事,這一去,近三個月才回來,人瘦毛長,精神極差。四十幾年後,我通過叔叔夾在《毛澤東選集》中的一個地址,找到了黎彩草在廣西東興市江平鎮的姑媽家。老人早已去世,她的兒子也已白發蒼蒼:“哦,你問阿草的事啊?苦命啊,和一個當兵的好上了,聽說解放軍往回撤,就來找那當兵的,路上讓地雷炸死了。那當兵的後來找到了我家,曉得這事後,在院子裏坐著,好幾天不吃不喝。一天晚上走了,我媽發現一張有阿草的合影不見了,肯定是他拿去了,癡啊!”

叔叔半年後成親,嬸嬸是鄰縣農村的一個漂亮姑娘。成親那天發生的事,讓叔叔在四鄉八鎮出了大名。 神情木然的叔叔在父親指揮下,機械地履行著娶親的一應程序。我們那兒有耍鬧的習慣,特別是遠道迎親,一路上要煙要糖的讓人不勝其煩。父親一路上替叔叔賠著笑:“結婚大喜啊!”可到了牌坊鎮,意外發生了:一個油漆匠收工回來,他叼著遞來的香煙,看了看嬸嬸說:“乖乖,蠻俊的嘛!”說著隨手在新娘的臉上摸了一把,立馬現出五個油漆指印,怎麼也擦不掉。一直像瘟雞一樣無精打采的叔叔雙眼圓睜,一步躥了過去,隻用肘子一頂,油漆匠就飛出去了。見鎮上人被打,看熱鬧的立時氣勢洶洶地包圍了迎親隊伍,但凡是靠近叔叔的都一個個倒地呻吟。一個膀大腰圓的小夥子見狀,一下抱住了新娘,隻見叔叔搶過一根扁擔,隻一點,就飛到了小夥子的身邊,小夥子嚇得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叔叔抱著新娘,一腳把比自己塊頭還大的小夥子踹向人群,同時朝父親吼:“哥,你帶他們走,我來掩護!”然後把一根扁擔舞得虎虎生風,硬是掃開了一條路,讓父親他們跑了。當時鬧文革,鎮上正開批鬥大會,聞聽此事,大操場上一下子沒了人,圍觀和介入的人越來越多,叔叔陷入了重圍。最後基幹民兵十幾杆槍逼住了叔叔,叔叔搶過一杆槍,正要拉槍栓,想想放下了,就這樣束手就擒。關進派出所,叔叔什麼也不說,木然地望著審訊他的人。父親趕來後說明了情況,派出所向縣公安局、人武部作了彙報,並與部隊取得了聯係。第三天,縣革委會作出決定:立即放人。油漆匠調戲軍屬,犯有流氓罪,鑒於身受重傷不予追究。第三天傍晚,叔叔回來了,全大隊的人像迎接英雄一樣列隊歡迎他。 不久,叔叔被分配到撫順一家煤礦做了保衛幹事。時常有戰友來礦上看他,叔叔的接待一視同仁:喝酒,然後便是無邊無際的沉默。1974年,一名訪問中國的越南政府高官曾打聽叔叔的下落,希望能見見他,此高官就是當年被救的遊擊隊負責人。結果一級級地找到了叔叔,叔叔以生病為由沒去北京。 叔叔終其一生,都沒有忘記黎彩草。奇怪的是,嬸嬸從來沒有因此而有過不快。堂妹告訴我:“成親時,爸爸抱著媽媽和人打架,媽媽一輩子都驕傲!媽媽後來曉得了黎彩草這個越南女子,哭了一夜。她從不讓我動爸爸那個鎖著紅木小豬的木箱,說,一個死去多年的女人他還這麼記掛著,啥叫男人?這就是男人!”堂妹大學畢業後,嬸嬸硬是拉著一家人到廣西旅遊。到了廣西,嬸嬸找到旅行社,為叔叔一個人辦了越南七日遊。嬸嬸讓堂妹把叔叔推上車,七天後叔叔歸來,嬸嬸什麼也沒問,一如往常。 2003年秋天,叔叔因肝癌去世。臨終時,一生惜語如金的叔叔拉著嬸嬸的手說:“難為你了……我去越南給她立了個碑……”哭得死去活來的嬸嬸貼著叔叔的臉說:“我啥時都沒怪過你,真的不怪你!叫你去,就是叫你了結個念想啊……”蓋棺時,嬸嬸把那隻紅木小豬放了進去。 傅叔叔保存著叔叔1969年元旦寫的信,一如叔叔平日說話的風格:“你好:我到了廣西,找到了阿草的姑媽。阿草聽說我們回國,想來送我,在路上被地雷炸死了。”然後就是日期和署名。